柯林完全没想到,只是短短地回了一瞬间风来之国,他依然被扯入了前世的梦境,继续上起未完的课程。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认为,在人类五官可感的现象世界背后,还有一个人类理性可知的理型世界,永恒、完美且超越。他的思想几乎是西方所有哲学思想的源泉。”
写下理型界三个字后,老刘的ppt也随之翻到下一页,只有一张简陋的图片。
黑暗的洞穴占据了画中的主体,深处有一群囚徒,他们自出生起就被铁链锁住手脚和脖子,无法转身或走动,只能面向洞穴的后壁。
囚徒的身后是一堵矮墙,矮墙后燃烧着一堆火。火光将矮墙前的物体投影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
一些人沿着矮墙走过,举着各种道具和雕像,这些物体的影子被火光投射到囚徒面前的墙壁上,令他们以为这些影子就是真实的事物。
而还有一个逃出了洞穴的人,来到了地面,迷茫地看向空中的太阳。
背对着众人,永远身穿冲锋衣,脚踏凉鞋,装扮朴素的老刘自顾自地说道:
“以前有个学生跟我说过,柏拉图给他的震撼和启发很大。他觉得现实世界与规范世界的二重映衬,就跟柏拉图的现象世界与理型世界的二重投影毫无区别。”
“物质不过是理型的摹本,理型世界完美而永恒,高于肤浅的现象世界。法律的规范世界也应如此,比现实的世界更加完满、更加永恒、更加本质。他说,当他看过德国民法典之后,就像是走出了洞穴看到了,真实的太阳和光线一样。”
刚坐下来,冒着冷汗的吕治不自觉吞了口口水,他总感觉,老刘不是要吹大哲学家,而是要欲抑先扬。
他猜对了。
“我对他说,放屁!”
刘教授猛地转过身来,怒目圆睁,陡然升高的音量吓了所有人一跳。
这次,居然是x站了出来,虽然有些战战兢兢,她依然坚定地举手说道:“老师,我觉得他说的没什么问题啊。”
“一个蛋饼案就蕴含着这么多法律关系,由法律规范来描述这一切,不是更加符合理性,符合真理的吗?”
“哼,你几时有了这种奢侈的想法?”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老刘缓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摇头说道:
“x同学,请坐吧。你有勇气提出自己的意见,这很好,但他是学法学学到傻了,真把自己也绕进去了——你们可不能这样。”
吕治长长呼出一口气。
现在,老刘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会让他感到震惊了。
“首先,充当摹本的,永远只会是法律,而不是现实。”
“你们大多数人应该是文科生,都学过物质决定意识,法律永远是滞后于现实的。真正的现实纠纷,也绝不会像法学案例一样,是【可以确定】的字句,而远比一切的简单案例复杂得多。”
“我曾经有个同事,上课的时候,侃侃而谈没输过,上了法庭,却从来没赢过,把法官都逗笑了。你迷信教授干什么,他们可能连法考证都没有呢!”
有些紧张的氛围在笑声中消散,老刘接着说了下去。
“其次,目前法学中当之无愧的显学,你们最主要接触的部分,是法教义学,它是对现行法的解释与应用。想要接近真理的,是法理学和法哲学,它们显赫的年代早已过去,现在只是法学中的小山头,长期被我们国家的法学教育所忽视。”
“但是,如果说法教义学是广袤的天空,法理学就是坚实的大地。而今多数法学院,只注视着民法的天空而忽视着脚下的大地,直接进入法教义学的枯燥部分,逼着学生们走向网络自学。”
“而我想要改变这一切。”
刘教授脸上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不明白什么是【从身份到契约】,你又怎么明白民法的伟大之处?”
叮铃铃,叮铃铃!
坐立不安的吕治长舒一口气,总算等到了下课的钟声。
老刘神秘而苦恼的微笑犹如蒙娜丽莎。
意味如谜。
“同学们,现在下课。”
他说。
“下节课,我们来讲托马斯·霍布斯和他写的《利维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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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打完了?”
拉法叶已经是第三次问出这句话,脸上依然残留着不可置信的惊悚。
“嗯。”奥康长长呼出一口气,撤下所有的神迹,“打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很想引用一下圣典,福音后书的某句话,但他又觉得,这场大战似乎还配不上救主的那句圣言。
虽然,这已经是他离开拉特兰的神学院以来,打的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大仗了。
柯林更是干脆。
直接双手一摊,整个人向后仰倒,就地一躺,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好累,好累,好累啊!”
白蛇哼哧瘪肚地藏回了柯林的印记之中。
没有了降临状态,压抑下去的疲惫感如同决了堤的洪水,爆发,冲刷,淹没了他大半的意识。
柯林好久没有过这种加班到通宵的劳累了,上一次,加急搜寻安布罗斯,都没有这么的累。
眼皮子像是用铁皮做的一样,上下一合,怎么也睁不开。
他有些自嘲地想到:也许我的本性还是前世那么懒惰,搞点文书工作还可以,长时间运动一场就受不了了。
“我想问问了,是谁说只是来拿点东西,不会有多麻烦的?又动脑又动手的,我现在站都站不起来,真是一辈子没这么累过。”
“......没人说过。”说话者是白蛇,懒懒的声调里依然是熟悉的明嘲暗讽,“这大概是你自己的心里话吧,别赖给别人。”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柯林讪讪一笑,赶紧装作什么都没说,引向别的话题。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嘛。
“你们说,魇狮的老祖宗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死到临头,竟然不想着搬出狮皇雕像拼死一搏,反而是想着留给后人,指望哪一天东山再起。”
奥康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确实很有可能,我最庆幸的就是,柯林没跟你那倒霉祖宗一样,少长了一个脑子。嗯,而且起码还有点道德。”
“你这是夸人的样子吗!”
柯林把腰间的流金砂还给拉法叶,得到了一句感谢,看向奥康的眼神于是越发愤愤不平。
“其实,当初霍亨斯陶芬家族,也是在进行一场豪赌吧。”拉法叶轻声说道,回忆着狮皇透露过的信息。
“如果当时就自尽,进入狮皇的身体,那自我意识估计也抵挡不过狮皇的自我意识,横竖都是个死——魇狮拥有这尊雕像这么久,还委托它设置关卡,肯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而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留下的血脉后裔真的能够成就超凡,回到这里,也算是给后人留个念想,不至于绝了成为狮皇的道路。”
“那么,这尊雕像,带有树狮和石狮的血脉恩赐,本身就是一个顶级的遗器。柯林,你打算怎么处置?”
“啊,你问我吗?”
柯林稍微有些讶异。
“当然了,这里的一切,理应都属于你,血脉继承,天经地义。”拉法叶理所当然地说道。
“除了薇薇安和我的血继仪式,需要用到月桂叶以外,这里的所有战利品都应该是你的所有物。等之后回去梅斯城,我也会补偿你的桂冠的。”
出于尚武之家重信践诺的本能,拉法叶抽丝剥缕,把战利品分的明明白白。
柯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嗨,补偿就不必了。没有你们,我一个人也打不了这么多异怪。”
说到此处,他躺着侧过头,瞧了一眼精神涣散的奥康。
“不过,那个谁,你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我可是记得,狮皇雕像开头把你的神父身份点了出来,那三头异怪才跳出来的。”
奥康一天之内用尽一个月的神恩,灵魂过载濒临极限,本来累得够呛。
听完柯林邀请似的挑衅,立刻来了精神。
“想清算我是吧?来,我乐意奉陪。从头开始,一笔笔算,看看是谁打的有问题?”
奥康用起惯常的嘲讽语气,没有一丝犹豫,开始复盘谁尽力、谁犯罪、谁的打法不团队。
“最开始在甬道里,你差点陷在乐园接引仪式里面,是我第一个发现有问题。不然某人连狮皇的脸都看不到,就昏死在里边了!”
说到这个,奥康就来气,竟然又凝出一枚聚能心火,随手扔到天顶的吊灯蜡烛,将最后的罪恶之灯炸个干净。
“我实话实说啊,柯林,就你这水平,当初格劳秀斯阁下刚成为术师,可不会像你这个样子。知道什么叫桂冠术师吗?”
与柯林头对着头,奥康无奈地看着柯林混不吝的表情。
“桂冠术师的称号,可是术师的最高荣誉,十年评定一次。术法学会评审委员会全体赞成通过,才能颁发。而每一位评审委员,都至少是元老术师,还有之前的桂冠术师。”
“就算薇薇安和拉法叶用不着,你拿在手里,都没有那个资格佩戴上去。哪怕你实力足以过关,还是格劳秀斯阁下的弟子,高傲的评审委员会,绝不会将十年一次的桂冠颁给一个绝望的文盲。”
“哈哈,我怎么就文盲了?奥康你是知道我的。我是大器晚成,后发先至。除了学不来语言,别的知识,我都学的很快的。”
柯林嘿嘿笑道。
“那你就是连圣典原文都看不懂的文盲!”
眼见这两人拌起嘴来就没完没了,拉法叶赶紧横插一脚,止住他们小孩子似的搞笑争吵。
“好了好了,吵了一会,也该停了。刚才我们配合得不是很好吗?”
这两人还怪爱拌嘴的。
而且,拉法叶总觉得。
这两人还挺乐在其中,享受彼此的吵架的……
他摇摇头,收起奇怪的思绪:“奥康,乐园接引仪式一旦被破解,后果你很清楚,这个地方会很快吸引来无数的目光。我们必须尽快离开,防止幕后黑手也有预言能力,找出我们的痕迹导致计划失败。”
“月桂叶到手,薇薇安的血继仪式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这段时间,我还是希望能按照她的设想,钓出来那个搅动浑水的幕后黑手,留出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完成血继仪式。”
柯林稍稍收起笑意,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
“你说的在理,我们现在这个状态,没办法再进行战斗了。我赞成拉法叶,把有用的宝物带走,然后赶紧离开这吧,没时间浪费在吵架斗嘴上了,我也实在是受够这鬼地方了。”
跟奥康吵架斗嘴,柯林的本意是激他一下,别真的昏倒在这里,还要两人扛着他回到孚日城。
不曾想效果好的过了头!
奥康吵嘴辩论,向来一生不弱于人,零帧起手,就是朝着柯林最薄弱的地方狠狠攻击,唬得他赶忙顺着拉法叶给的梯子就驴下坡,顺便把挑起斗嘴的屎盆子,反扣回奥康头上。
跟这不要脸的下城区无赖厮混了许久,出生入死也有过两回了,饶是极清楚柯林的秉性脾气,奥康仍忍不住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气笑了。
神父满脸黑线,也懒得跟柯林再去逞口舌之利,干脆说道:
“按拉法叶说的做罢。要带的也不多,你手里的黑剑,我拿着桂冠,拉法叶拿着书......等等,这本书上写的什么东西,拉法叶,给我看看?”
柯林一怔,刚要开口阻止,奥康神父就从拉法叶的手中接过了黑色的典籍,翻开起来。
完了,柯林心中哀叹。
里面全是视人命如草芥的血腥仪式,他怕奥康神父看了又被气到放火,把自己活活累死。神恩不是能让他这样子随意挥霍的吧。
“居然是仪式之书,原来是应验在这里......”
确如柯林预想,奥康脸色极其难看,可他舒展开的眉头和嘴角,又夹杂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三分恍然,三分庆幸,还有三分犹豫。
最终,他只是说道:
“这本书,我能不能暂时借用一下?”
“诶?”
柯林奇道:“你一个教会的牧师,怎么会对这种血腥的仪式感兴趣,刚才你不还很生气吗?”
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都没看过书,怎么会知道上面的内容?
柯林赶忙闭嘴,还好其余两人都看过了典籍上的内容,均是不觉有异。
奥康也不多说,将黑色典籍递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