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此刻并肩而立。
老者威严如定海神针,少年朝气如奔涌江河。
所有人看在眼中,都是暗自赞叹。
不少人清楚,今日过后,格劳秀斯关门弟子,柯林·希斯的名字将响彻弗兰德斯术法学会。
可以确信,大多数人记住了这个场景。记住了今天发生的一切。
格劳秀斯沐浴日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未成形的奇观部分为武器,与言灵术式一同落下。顷刻之间,仅在“末日”之下的超大规模黑潮,就被会长凭一己之力击退。
一个多世纪过后,以此为灵感,一位术师在波澜壮阔的法洛兰大革命中,设计出了断头台的原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盐雨停歇,黑潮斩灭,危机已经解除。心有余悸的术师们面面相觑,纷纷将感激的目光投到了一对师徒身上。
柯林也沉浸在老师的那惊天动地的一击中,而格劳秀斯依然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么,现在,柯林的术式有没有你所谓的隐患,应该没有争议了吧。”
霍斯特将脸转向开口质疑过的彼特·海因,不咸不淡地说道。
对方是风头正盛,深受威廉·奥兰治公爵信重的海军将领。他有点摸不清,对方表面中立的态度是真是假。
“没有问题,完全没有问题!哈哈哈哈,好啊,好啊,没想到,我竟然能亲眼见证一位天才术师的诞生......”
海因的笑声爽朗而豪迈,看向柯林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浓眉大眼的海军将领上前一步,拉近距离,殷切说道:
“柯林先生,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弗兰德斯海军?我是海王星号的船长,彼得·海因。有时间请你一定来我的海王星号上好好参观一下,随时欢迎你。”
对方脸上的欣赏姿态活灵活现,柯林受宠若惊,正想开口婉拒,先处理眼下的余波,就听见一声深沉的叹息。
“逃避,什么逃避?你错了,格劳秀斯,我根本没有逃避,我说的也不是什么逃避的问题,你的独断专行才是真正的问题。”
正是康拉德。
哪怕经历了格劳秀斯打退黑潮袭击,证明了柯林术式的成功,他依然不依不饶。
康拉德本就是为了格劳秀斯的方针错误而来的。即便格劳秀斯一战封神,声威盛大达到顶峰,他仍然毫不动摇。
“你收的弟子好不好,不影响你现在是在朝着暴君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毫不回头。”
“你的谋逆不止会影响你自己,弗兰德斯的贵族、牧师和术师,所有的、一切的超凡者,都将因为你的选择而直面阿西塞尔家族的怒火!”
“别说了,康拉德叔叔......”
胡伯低声道,他不想再在这里充当一个尴尬的失败者角色了。
巨大的压力,令他的心底疯狂萌生出逃离的欲望。
康拉德漠然无视,恍若未闻。
好像那个被柯林的全新术式啪啪打脸的不是他一样。
“格劳秀斯,你轻率做出的决定,却要我们来付出代价,这合理吗?”
“我就直说了吧,你的肉身,现在已经不在——”
“给我打住!康拉德,你还要强词夺理吗?”
“你这次借题发挥,同时伤害了胡伯和柯林两个人,现在还要继续胡搅蛮缠下去,让大家看你这个老家伙出丑闹笑话吗?”
霍斯特以前所未有的暴怒打断了康拉德的话语,声音尖锐而刺耳。
十几年来,胡伯从来没在好脾气的老爷子脸上,看到这般恐怖的神情。
“有什么话,去永夜宫说,走!柯林,你也跟上。”
深吸了一口气,康拉德环顾四周,终于发现,先前对自己隐有认同的其他术师,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
就连自己的侄子,都眼神躲闪,透露出浓重的失望之情。
原来,自己已经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康拉德自嘲一笑,突然释怀了些许,沉默下来,向永夜宫飞去。
海恩自动接过局面,威严地虚压双手,大声叫道:“好了好了,热闹也看完啦,剩下的人,是时候该好好干活了。”
他脸上显得豪爽,心中其实不动声色地忧虑着:最后一波黑潮来的时候,真想象不出是个什么样子……
“哈,别以为有会长阁下就能高枕无忧啦。命还不是在你们自己身上,去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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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勒涅不情不愿地被留在了议事厅的外面。
柯林说,他们接下来要讨论关系到术师生死攸关的问题,很遗憾不能让她进去了。
她百无聊赖地盯着永夜宫两边的墙壁,看到各式各样的不义天平,画得满满当当,心里闷闷不乐的。
“哼,柯林你还没跟我说清楚谋逆的事情呢,就把我晾在外边了。”
等你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
而议事厅内部,陷入双方争吵中的柯林,还没体会到塞勒涅等待自己解释的心情。
他正专注听着双方的说辞,头一次接触到,术法学会最高层之间的真实想法。
“现在没人了,康拉德,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了。”
霍斯特寒声说道。
于是康拉德先开了口,神情冷漠沉肃:“你没看到大家注视你的眼神吗,格劳秀斯?他们看向你,跟看向太阳是一样的。”
“现在大部分人,都还没能接受你疯狂的计划,老实说,就连我自己尽力尝试去理解了,也没能想通。”
康拉德长叹一声。
“跟了你这么多年,我知道你的信念,你的坚定,你的抱负……哪怕不相信你的计划,我也相信你这个人,这么多年,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然而,你现在,正在变成一个我完全看不懂的暴君。”
他质问道:“正义决裁,术法永在。这是奥内巴登老会长定下的,术法学会的格言。难道你已经全忘了吗?”
“格劳秀斯,你曾经坚守的正义,如今在你的胸中,究竟还剩下多少?”
格劳秀斯不急不忙地坐下,才开口说道:
“我不认为我背弃了正义。在我看来,保存术法学会的大多数人,才是正义。”
“而无论是谁,坐上了我这个位置,掌握了最终决策的权力看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则只剩下了一点点自由——”
“选择牺牲谁,牺牲大部分人还是小部分人的自由。”
进来之后,只有柯林、霍斯特、康拉德和格劳秀斯四人,格劳秀斯反而语气缓和了许多。
有些话,绝对不能摆在台面上向所有人说出来。但关起门开小会,就好说得多了。
既然康拉德同意关起门来说话,证明他的内心已经有所服软,剩下来要做的,就是完全说服他而已。
“但是,你这一次明明有......不牺牲任何人的自由的!”
康拉德两条白眉又开始抖动,逼近一步,毫不退让。
“在风来之国,靠我们自己也有抵抗黑潮的可能,根本不需要与卑鄙的流浪者合作,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刺杀国王。”
“在弗兰德斯,伊比利亚贵族虽然是趾高气昂了些,可也不敢公然对我们怎么样。更何况,你现在不正在孚日城吗?”
格劳秀斯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无奈道:
“你是瞎了还是聋了,康拉德?刚刚黑潮那么大的规模,距离末日级别大概只有一步之遥了。死影都杀到通天铜表,我们跟前了,你还在大言不惭,靠我们自己也有抵抗黑潮的可能?简直可笑。”
“就我那一条言灵术式,抽干了我半年积蓄的魂质,想再用出来,恐怕只能用三四次了。而黑潮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日落计划,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你要真觉得我们能防得住黑潮,我是做不到,这会长位置留给你,你另请高明吧。”
康拉德眯起眼睛,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格劳秀斯的话,还真没有一点毛病。
“康拉德,你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这么幼稚,对团体和权力,就没有一点点认识?”
霍斯特冷笑一声。
“你跟胡伯虽然是远亲,这急躁的性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耍疯发倔的时候,我拦都拦不住。”
格劳秀斯叹道:“康拉德,我要真是你口中的暴君,你今天都没有公开说话的机会,我会直接将你摁死的。”
“而且,你不会以为我们就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国王对我们好,我们反而要背刺祂吧。”
“什么意思?”康拉德皱眉道。
“因为末日黑潮一到,必然伴随着大量的死亡,而灵体的死亡,将带来数不尽的魂质残余。”格劳秀斯平淡道,“国王一直在派流浪者搜集魂质,你知道的。瓦伦斯山就是用魂质建成的,亘古未变。”
“康拉德,你又怎么敢担保,国王现在陷入虚弱之后,不是准备借刀杀人,拿我们的魂质来修复自己的伤势?!”
“祂亲自出手,我们大不了跑回物质界,跟祂打游击。但黑潮一来,我们再无立锥之地,所有人都得拼上自己的命去抵抗。”
这一句话,直接将柯林砸的晕头转向。
原来,老师担心的是这个......
他顿时想起前世的黑暗森林理论。
不,或者用霍布斯的自然状态来形容更恰当。
为了存活,每个人都不能假定其他人的善意,否则就可能因为一次疏忽大意而丧命。
而格劳秀斯无疑背负得更多。
“我们没法赌国王一定能恢复正常,压制黑潮,也没法确定祂对我们的善意将持续到最后。绝对,绝对不能将自己的生命寄希望于他人的怜悯。”
他的目光转向柯林,语气真诚而坦荡,实际在说给他听。
“也许有一天你也将坐上我这个会长的位置。到那时,你会明白,你的一个决定,就关系到千万人的生死。”
“这么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众人性命相托,我唯有......责任所系,别无选择。”
康拉德一时哑然,额头上开始冒出汗珠。
“柯林,你怎么看?”
霍斯特却是突然发问,眼神中没有压力,只有鼓励。
柯林沉思片刻,罕见地用慎重的口吻说道:“非常时刻,需要非常手段,在这种生死攸关的问题上,核心领袖,当然要有乾纲独断的自由。”
“仅仅以此来评判老师就是暴君,我认为是不公正的。”
霍斯特满意地点点头,哈哈大笑起来:“康拉德,柯林少活你二十年,都比你明白得多啊!以你的标准,天下有名有姓的小头目都是暴君了。”
康拉德噎了半天,还是说道:
“那弗兰德斯的事情呢,你在孚日城这么久,就不知道,赫尔曼的高地军团正在向西移动的消息?”
他这句话像是在久不通气的房间里点了根蜡烛,噼里啪啦地炸响,炸得所有人愕然起身。
“你说什么?”
“向西移动?”
柯林诧异道。格劳秀斯的眉头深深皱起。
“也就是向莱茵河和孚日城方向行军。格劳秀斯,你真不知道?”
看到格劳秀斯是真不知道,康拉德同样露出讶异之色。
格劳秀斯难以置信:“这种重要军情,你不会早点报告?信息来源确定吗?”
这康拉德,怎么比他的侄子还要不通事理?!
“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康拉德道。“今天回风来之国之前,一个从巴塞尔回来的孚日商人告诉我的,他在莱茵河以东有门路。”
“你认为这人可信?”
“我们最近为了备战,超凡材料和战略物资买的很多,月之森附近生意很好。他有意结交术法学会,才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的。”
康拉德的神情重新变得笃定。
“现在,你该回心转意了吧,格劳秀斯。”
“赫尔曼人的战略重心还是在孚日城,连我一个外人,都知道孚日城最近乱的很。伊索德皇帝没心思来对付咱们的,格劳秀斯。我们交的税又到不了他们手上。”
“为什么要回心转意?”
说话的却是霍斯特,他似乎没有多少惊讶,脸上只有果然如此的淡定:
“老皇帝过世之后,他的两个儿子分家了,把阿西塞尔的版图,分成了赫尔曼和伊比利亚两块。赫尔曼对孚日城有想法,谁都知道,他们想再打一遍河岸战争,又关伊比利亚人什么事?”
勉强消化完这个炸弹般的信息,格劳秀斯深吸一口气,说道。
“霍斯特说的不错。”
“老皇帝的幼子,伊比利亚的暴君,卡洛斯·阿西塞尔,远没有他哥哥伊索德来得明智。”
“他只当我们是他的奶牛,吃进草去就能挤出奶。你说阿西塞尔的怒火会毁灭我们所有人,哼,难道你无动于衷,站着不动乖乖投降,伊比利亚的暴君就会放过你吗?”
柯林则是盯着康拉德,有点不敢置信,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自己即将见证一场新的河岸战争?
到时候,他是可以离开孚日城去弗兰德斯。
可自己的伙伴们,又该怎么办?
纷乱的情绪像是野草在心底疯长蔓延。
柯林心乱如麻,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另一边,格劳秀斯还没说完最后一句话,他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紧张的康拉德,第一次完全展现出自己的压迫感。
“听着,康拉德。我们当术师的,最是注重概念,我现在就告诉你什么是暴君。”
“暴君,牺牲一个国家的人来供养自己,将活生生的人视作牲畜和奴隶。”
“领袖则恰恰相反。领袖为了大部分人,只能选择牺牲少部分人来为了大部分人。”
一人抬头,一人低头,视线在空中交汇。康拉德吞了吞口水,只觉得面前的并非自己熟悉的那个老人,而是一头苏醒的人形巨龙。
“既然要求别人付出代价,就要有自己也付出代价的觉悟。如有必要,被牺牲的【少部分人】,同样包括领袖自己。”
“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