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月?”
待司马彧一行走得远了,李缓呆呆的看着匣盒内的那柄断剑,喃喃自问道:“原来你叫遮月,爹……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
通纪六年,清明祭日。
“爹,你说为何要教我练武啊?”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在一座孤零零的坟冢前面一边烧纸钱一边问旁边的男子。
旁边的中年男子一身布衣长衫,剑眉星目,只是眉头似乎总是皱起的缘故,额头间纹很深,男子面相看上三十多岁,年纪并不大,但是两鬓却已生出细细白发。
听得男童问话,男子眉间稍微舒展了些,蹲下身子,先是宠溺摸了摸男童的头,又接过一叠纸钱,自顾自烧了几张,然后回道:“缓儿,你要记得,功夫练好了便可以护住你身边的人。”
“可是,私塾的钱夫子教我们,学好了知识能当大官,可以保护千万人,那岂不是比学武更厉害?”男童稚声反问道。
中年男子愣了下神,随即又温和回道:“倘若有那么一天,护住千万人的代价便是要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死掉,缓儿你会怎么做呢?”
年方五六岁的李缓只是听了个半懂,此时并不知晓这个问题是如此深刻。
男童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思考了一会,道:“我最亲近的人便是爹了,爹爹的武功厉害,能护住我,我再学好了知识,便能护住千万人,这样可算太好了。”
男子哑然,从没想过会有人从这样的角度去看问题,笑了笑:“要是如此简单便好了。”
半晌沉默,两人只是默默地烧着纸钱。不多时,男童手里的纸钱已经都扔进了火堆里,火势旺盛,男童盯着冲上来的火焰出神,突然又问了一句:“爹,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子也将手中剩余的纸钱都放进火堆,盯着眼前的石碑看着出神,碑上中间刻着——爱妻白皘之墓几个大字,旁边还竖着一行小字:夫李墨仙、子李缓立于通纪元年十月十九。
这二人便正是李缓与其父李墨仙。
火光映照在石碑上,透进了李墨仙那对萧索的眸子当中。
“你娘亲……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李墨仙低头望着儿子,低声叹了一句。
“噢。”李缓应了一声,自己打出生以来便不记得娘的模样,自然也是不知道爹口中的极好到底是有多好。
“走罢,天色晚了。”李墨仙也没做多解释,对于自身的过去,包括李缓的娘亲,他从来都是讳莫如深,从不提及,李缓幼时偶尔问起,也只是浅浅带过,再后来,李缓也就不再问了。
李缓应了一声,沿着下山的小路慢慢走着,柔柔的晚风扰乱了他的发髻。
身后的李墨仙站定了身姿,望着前方尚不明白生死离别的幼儿,又回头望了望一眼石碑,眼中弥漫着蒙蒙雾气:“阿皘……”
坟冢前,火光似乎又旺了一些,像是在回应什么,李墨仙揉揉眼睛,撤回心绪,转身朝着李缓跟了上去。
三年后。
“缓儿,这八门剑法不是这么用的。”李墨仙皱着眉头道。自己这儿子,果真如他口中所说,对四书五经颇感兴趣,但对于学武,却是极为敷衍了事。
“爹,您也过于严厉了,您瞧我这一招,开剑练得差不多啦。”李缓撅着小嘴,手中的木剑舞了个剑花,一招一式隐含道家神韵,很像是那么回事。
“差不多,差不多,真到了御敌时刻,差一分一毫便能丢掉性命。”李墨仙责道:“所谓八门剑法,是按照九宫八卦方位和五行生克原理演化而成,分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开剑、休剑、生剑为主制敌,死剑、惊剑、伤剑主锋芒,杜剑、景剑主平守,八剑相辅相成,千变万化方得大成,单单练好一剑,难成气候。”
李缓吐了吐舌头,每当自己练剑时,爹仿若变了一个人一般,变的严肃无比。
其实自己从小涉猎极广,对道家易理颇有感悟,但李缓总觉得死、惊、伤三剑锋芒太露,出招便是置人于死地的剑法,实在不愿多练,每当李墨仙要自己练剑时,李缓总是只练另外五剑,以至于几年下来,李缓八门剑法水平参差不齐,难有长进。
李墨仙叹了一口气,接过李缓手中的木剑,抬手便是一招“开剑”起手式:“缓儿,你瞧得仔细了。”开剑有万物开始之意,意境深远,李墨仙手中的开剑与李缓使出的开剑犹如皓月萤光,不可言同。
眨眼之间开剑转为景剑,一支木剑竖在身前,带动地上泥土自转,绕在身前密不透风。正当李缓看的奇妙时,只见无数剑影自身边穿过,擦着鬓边肆意狂掠,却是已经变招为惊剑。转头一瞧,剑影打在身后的大树干上,已留下密密麻麻无数道剑痕。
“八门剑法变化无穷,一剑生七招,一招带七变,一变衍万通。此剑法制敌无声,伤敌无形,精深妙远。”李墨仙边说边比,过了半个时辰后,李墨仙纵横剑气散发而出,一掌推出剑柄,木剑朝着树干疾飞而去,只听得“砰”一声响,木剑已将树干刺出个剑洞,自树干另一面飞了出去,去势不减,又猛的插进了后头一块大石当中。
李缓瞧的目瞪口呆,此前爹教自己练剑从不曾露出如此霸气无匹的力量,怎么也想不出爹用木剑如何便能凭空破木凿石。
“此剑法足有上万种变化,刚才为父所使不过一二,缓儿今后务必多加领悟,勤以练习。”李墨仙收回了气息,正色对李缓说道。
“孩儿明白了。”李缓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只觉得爹和以前似乎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又说不太上来。
自那日过后,李墨仙话便少了,也不怎么过问李缓练武,只是经常自己一人上到后山,在妻子坟冢前一坐就是半天。
有几次半夜醒来,李缓只听到父亲咳嗽的厉害,有时对着一壶酒,一盏灯,一坐便到了天亮。
那年秋至,李墨仙从私塾接回了李缓,两人穿过肆意的秋风,踩着吹落的枯叶,却是一路沉默不语。
这些日子父亲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心中似有千万心结难以解开,面对着这般严肃的父亲,李缓是有些怕的。
回到家中,望着稚气未脱的李缓,李墨仙似有些不忍。李缓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紧张的看着父亲严肃的神情,不敢说话。
李缓心中隐隐有种预感,预感到自己父亲即将要离开自己。
过了半晌,李墨仙走到李缓身前,替他理了理歪掉的衣领,又顺了顺李缓的发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轻轻开口道:“缓儿,你马上就八岁了吧?”
“嗯,还有不到一月,十月十九孩儿便年满八岁了。”似乎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氛围,李缓只是老老实实回答道。
“八年了……”李墨仙站起身,又望着远方不知何处喃喃说道:“八年了,还是放不下么?”
“爹,您到底放不下什么?这些日子,您几乎都没笑过了。”李缓抬着头,盯着李墨仙问道。
“缓儿,爹要出一趟远门,去做一件事,一件在爹心里藏了八年的事。”李墨仙顿了顿,目光变得柔和:“家中床底盒子中,我已留下银钱,应是够你生计与私塾所需,缓儿,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李墨仙以往也是经常出门,经常三五天不见人影,但李缓心中只感觉到爹此次出门不同以往,便急忙问道:“爹爹,那您何时能回来?”
“这件事,爹不得不去做,不然便是死了,我也没有脸去见你娘亲,至于何时回来,爹也说不准。”李墨仙望着李缓,眼神中充满了落寞与不舍。
“爹,孩儿要跟你一起去。”瞧见自己父亲如此神态,李缓心中也隐隐明白了自己爹此行干系重大,只怕是危险重重,李缓年岁尚幼,自小仅有父亲依靠,此时初次感知别离,一时难以接受。
李墨仙宠溺摸了摸李缓的脑袋:“你就在这好好跟夫子念书,也莫忘了爹教你的剑法,爹答应缓儿,一定会回来的好不好?”
李缓大哭,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一般。
李墨仙又道:“本来想待你结发加冠之时,给你赐字,现下便说与你了。”
想了想,李墨仙接着道:“爹给你取名李缓,便是希望你日后为人做事缓而渐图,务重稳之。爹便将‘渐之’赐予你字。”
那日晚食过后,李墨仙一身素衣长袍,背负长剑,踏着秋风枯叶,决然离去。
……
那一日,大雪纷扬,李墨仙确如答应李缓的一般,回到了家中,可一身青衣被血染红,已是油尽灯枯之躯,才一进门便倒在了李缓怀里,生机尽散,带着对李缓的愧疚和不舍,就此死去。
李缓伏在李墨仙冰冷的尸身上,哭得晕死了过去。
重新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又大哭一场,直到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李缓才吃力的将李墨仙挪到后山,与娘亲葬在了一起。
风雪呼啸,李缓跪在墓前,长长俯身叩首,久久不愿离去,直至雪花覆满全身,寒风将他的发髻吹乱,李缓才站起身子,像失了神一般地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