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拜师藏剑
正统十四年,正月十八。
一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白,不断飘落的大雪,和呼啸而来的寒风,仍在继续为这层白层层加码,这一场掩盖万物的风雪,将整个天地都碾碎,却寂寥无声。
这漫天的风雪中,仔细看过去,可以发现有一处黑点正在缓慢蠕动。
那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少年,他衣着单薄,身后拖着一块薄薄的草席,两腿深深地插进一两尺厚的雪地里,逆着风雪正在费力前进。
远处的城墙围住的那处方圆,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乾朝京城,那里处处张灯结彩,灯笼挂得比城墙都要高,隐约还有唢呐锣鼓的声音传过来,一副热闹景象。
又不知道是哪位京城里的大员在办喜事,少年的心里并不关心。
此时的他,更为关心哪里能够有一间遮风避雨的茅草屋,那些人嘴中的报国寺,到底还有多远,因为在他身后那方破草席里,裹的正是已经去世几日的娘亲。
少年名叫方秋鸿,一位除了这漫天大雪之外,一无所有的孤儿。
可是,这就连漫天大雪触之即化,似乎也并不属于他。
望了望逐渐暗下去的天色,方秋鸿并不敢停下脚步,他要赶在天黑之前,将娘亲送到报国寺去。
报国寺后山上有一处野坟地,那里埋葬着许许多多说不上名字的尸骨,有人说,那处坟地能借到报国寺的鼎盛香火庇佑,葬在那里,能够让逝者在阴间少受些苦,来世还能投个好人家,于是许多穷苦家的人,都会将过世的亲人带到那里下葬。
至于为什么都是穷苦家的人,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富人家自会奉上大量的香火钱,直接将过世的亲人请到报国寺,寺里有一处靠山望水的风水宝地,专门用来放置那些富人家过世的亲人遗体,那里日夜有香火供奉,还有和尚念经超度,自然不是后山那处蹭香火的野坟地所能相比的。
年岁尚浅的方秋鸿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他心中对于报国寺里慈悲为怀的大师们是十分感恩的,至少他们不会阻拦像自己这种没有银子的穷人,让自己娘亲好歹能有个体面的安身之地。
娘亲这一辈子太苦了,死后怎么说也不能再找个荒郊野地给埋了,方秋鸿心中如此想道。
方秋鸿的爹姓王,叫王四侯,他原本也是跟着爹姓,叫王秋鸿。
早些年间,王四侯靠着祖上留下来的一亩三分地,一家三口的日子倒也过得去,可自打王秋鸿出生之后,王四侯就沾染上了赌瘾,手上的银子全都拿去赌了,手上的银子赌完了,就拿家中的值钱事物去当,值钱事物当完了又偷偷卖掉了家里的田地,最后连自己住的祖宅都当给了别人,眼看家里揭不开锅了,再也没有能当的东西了,王四侯便狠心将娘俩抛弃,溜之大吉,此后再无音讯。
从那日起,王秋鸿便跟着娘亲寄人篱下,相依为命,也是从那日起,王秋鸿便将自己的姓改成了娘亲方氏的姓氏,变成了方秋鸿。
所以,在方秋鸿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出现最多的只有那个叫王四侯的男人砸在娘亲与自己身上冰冷的拳头,和娘亲日日以泪洗面的场景。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日夜操劳的娘亲好不容易撑过了这个年关,却倒在了正月十五阖家团圆的那个夜里。
方秋鸿朝着好心收留自己娘俩的东家磕了三个响头,又要了一方草席和少量的干粮,便穿着一身破烂棉衣,朝着报国寺的方向,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雪中。
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方秋鸿终于看到了远处报国寺的轮廓。
方秋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从地上拾起一捧雪,也不管脏是不脏,径直送入口中。
他只嚼了几口,便费力咽下,随着雪水下肚,寒冷刺骨的凉意从喉咙一直冷到了胸腔。
方秋鸿打了个冷颤,稍微恢复了些许气力,便又出发向前走去,天色将晚,他不敢多耽搁时间。
他的口中不断喘着大气,气刚一吐出,便被这冰冷的天气冻成了白雾,拍在他早已冻伤的脸上,分外的疼,他的手指通红,许多地方都被麻绳割出了口子,但他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报国寺修在山边,路不太好走,前几日里还能找到沿路歇息的破庙,可到了今日,除开远处的报国寺,就再也看不到任何能够遮风挡雨的建筑,所以他不能停,他只要一停下来,呼啸的寒风和漫天的大雪很快就能将他瘦弱的身躯吞噬。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快,又走了半个时辰,远处的报国寺好像还是那样的远,可扑面而来的黑,却是让方秋鸿身上的寒意,又增添了几分。
右边京城里头喜庆的唢呐锣鼓声音渺渺而来,听不太清。
方秋鸿停下脚步朝着那边看了看。
京城的上空,被万家灯火照得亮如白昼,就好像京城的夜晚,来得都比其他地方要晚一些。
方秋鸿吸了吸鼻涕,回头看了看草席里的娘亲,突然鼻子一酸,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两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滴落到雪里瞬间消失不见。
“娘……”
只停了片刻,凛冽的寒风吹来,方秋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思绪重新被拉了回来,他低下头轻轻擦掉眼泪,就要准备重新前行。
此时一道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那人手里提着一壶酒,每走上几步,便要喝上几口,他步子有些踉跄,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有了些醉态。
那人走了两步,突然发现面前有个人,他口中咦了一声,奇怪问道:“咦,这么冷的天,怎么有个小子一个人在雪地里头走?”
方秋鸿定住了脚步,并没有答话,只是抿着嘴,紧紧的盯住来人。
那人身材适中,看上去三十多岁,一身青衣裘袍,眉眼疏朗,神色间尽是一股月华流淌般的潇洒。
那中年男子见他不答,提着酒壶又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了眼前的小男孩,身后还拖着一方草席时,眉间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又灌了一口酒,指着那草席问道:“小子,那是你何人?”
方秋鸿仍是不答话,只是倔强地盯着他看。
中年男子走到方秋鸿跟前,朝他身上拍了拍,道:“小子多大了?你是不是要去报国寺?要不要我帮忙?”
方秋鸿还是不答话,只是双手奋力一推,将那中年男子的手从自己肩上推了开去,不过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几句关心的话语却还是让他心中一酸,眼泪再次噙满了眼眶。
那中年男子被方秋鸿一把推开,心中忍不住惊道:这小子看上去瘦弱的很,怎么这么大气力?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把你身后之人送到报国寺里头,选上一块风水宝地好不好?”中年男子蹲下身子,轻轻地替他擦去了眼角的眼泪。
听到这句话,方秋鸿吸了吸鼻子,良久才终于开口道:“我叫方秋鸿。”
就在这个晚上,中年男子最终还是帮着方秋鸿将娘亲送到了报国寺,安葬在了那个能日夜受香火供奉,还有和尚念经超度的风水宝地里头。
方秋鸿恭恭敬敬地朝着自己娘亲的坟茔磕了三个头,过了许久,他才沉默着站起了身。
那中年男子站在身后,一直没有出言打扰。
方秋鸿又转过头来,朝着中年男子俯首跪倒,也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中年男子将他扶了起来,笑着看着他。
“小子,跟着我练剑吧。”
方秋鸿没有说话,但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中年男子笑了笑,摸了摸方秋鸿的脑袋。
“那以后我就是你师傅,你可要记住了,我叫楚平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