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年夏天,热得像下了火似的。我站在一座老宅门前,那青砖都斑驳得不成样子了,檐角的铜铃在热烘烘的风里,动都不动一下。这老宅在皖南泾县,是个三进的大宅子,可是看着破破烂烂的。
这老宅啊,是祖父临死前念叨了好多遍的心头事儿。他那枯瘦的手总紧紧攥着钥匙,嘴里还不停嘟囔:“后花园的槐树……”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眼睛还直勾勾地瞪着东南方向呢。
我一推开门,那股潮湿的霉味“呼”地就扑过来了。我举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穿过那都快塌了的垂花门。到了正厅,那八仙桌上积了老厚一层灰,供桌上的祖先牌位歪歪斜斜的,突然“咔嗒”一声,一个牌位倒下了,吓得那蜘蛛网都直抖。祖父以前说过,这宅子是光绪年间,太爷爷中了举人后建起来的。当年可热闹了,雇了十二个丫鬟呢,可惜后来在民国二十三年,一场大火给烧得没了往日的风光。
晚上,我就在西厢房凑合着睡,裹着凉席。月光透过雕花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出的影子,看着就跟张牙舞爪的怪物似的。半夜的时候,我正迷迷糊糊的,忽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咿咿呀呀的戏腔声。这大半夜的,哪来的唱戏声啊?我好奇又害怕,就从门缝偷偷往外瞧。嘿,这一看可不得了,月光下有六个模模糊糊的白影,正甩着水袖呢。领头的是个青衣女子,那脸白得跟纸似的,眉心还有一点红得刺眼的朱砂痣。
她还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正唱着,那声音猛地拔高,这青衣突然转头就朝我这边看过来。妈呀,她眼眶里竟然是两个血窟窿!我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回床头。这一摸,嘿,枕头底下摸到一块温润的玉锁,这不就是祖父生前一直不离身的那块嘛!
第二天,我在后院瞎转,发现了一口用青石封得死死的古井。我就想看看下面有啥,拿铁锹去撬石板。这刚一动手,铁锹就好像被啥东西给扯住了,紧接着,井底传来那种指甲刮擦石壁的声音,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时候,村里八十岁的周阿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了。她那眼睛浑浊得很,就盯着我脖子上的玉锁,嘴里念叨着:“作孽啊,当年春桃就是戴着这个跳的井。”
后来我才知道,1934 年的一个冬夜,戏班的台柱春桃被人发现吊死在戏楼的横梁上,手里还紧紧攥着大少爷的定情玉锁呢。打那以后,这宅子里一到晚上就闹鬼。没办法,后来请来了九华山的道士,用镇魂钉把井口给封了。可奇怪的是,那些戏子的鬼魂,一到月圆之夜就要出来唱戏,说是要找全十二个替身才行。
后院还有棵古槐树,可粗了,得三个人才能抱过来。那树皮上啊,密密麻麻全是人脸一样的突起,看着就渗人。我拿着镰刀在那清理杂草,嘿,树根处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绸子。这时候,周阿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突然在我身后尖叫:“那是春桃上吊用的绸子!”话还没说完呢,树洞里就渗出暗红的液体,一股甜腥味弥漫开来,可难闻了。
当天晚上,雨下得跟有人在天上泼水似的。我被雷声给惊醒了,一睁眼,妈呀,床前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她头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呢,脖子上青紫的勒痕特别明显,右手小指缺了一块,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我想跑,可四肢就跟不是自己的似的,僵硬得动不了。再看那玉锁,在她手心里发出幽幽的绿光。
从那以后,春桃的影子天天跑到我梦里来。那些零碎的记忆,就像拼图一样,慢慢拼凑完整了。原来啊,当年大少爷去省城上学,春桃被老爷给欺负了,还怀了孕。她在戏楼悬梁的时候,肚子里都有五个月的孩子了。道士用玉锁把她的魂魄给镇住了,可没想到她肚子里的胎儿变成了血婴,这八十年来一直在古槐树里吸食活人的生气。
又到了月圆之夜,好家伙,十二道白影把古槐树给围住了,还在那吟唱。那树皮上的人脸开始扭曲蠕动,跟活了似的。紧接着,井口“噗”地喷出黑水,无数苍白的手臂从古槐树根部伸出来。春桃的鬼魂在暴雨里凄惨地大叫,就在血婴破树而出的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抓起祖父留下的铜镜就照向古槐。这一照,可把我吓得差点昏过去,镜子里清清楚楚映出十二具森森白骨,正围着树根呢!
就在我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天慢慢亮了。等第一缕阳光刺破乌云,嘿,这老宅已经烧成了一片焦土。我把那玉锁埋到了槐树的废墟里。周阿婆说,昨夜全村人都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和女人的叹息声。后来我在县志里查了查,1934 年冬天,还真有一个戏班的十二个人集体失踪了。我又翻出祖父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槐根为棺,井通幽冥,此债当由血脉偿。”
我坐上回城的班车,正晕晕乎乎的呢,收音机里突然飘出婉转的昆曲:“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司机在那嘟囔着调频按钮,可这声音却越来越清晰。我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后视镜,哎呀妈呀,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正坐在最后一排呢,缺了的小指上还戴着枚碧玉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