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惊蛰那天,雾气把湘西王村整个儿给罩住了,那雾青灰色的,就像老天爷给村子蒙上了一块神秘的布。酉水渡口也在这大雾里头,我就攥着半块破破烂烂的傩面,站在那儿。你瞧那王村,屋檐角上的青铜铃铛,一动不动的,可耳边却隐隐传来老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怪渗人的。
我这半块傩面,可是母亲咽气前塞我怀里的。当时啊,那傩面凹陷的右眼窝,冷不丁就淌出了黑血,母亲用尽最后一口气跟我说:“七月初七...莫让船头挂红布...”这话听得我心里直发毛。
这时候来了个艄公,是个独眼的老汉。他撑着竹篙一点水,水面上就带起一圈暗红的涟漪,看着就像有啥东西在水下藏着似的。那老汉一眼瞧见我腰间挂着的苗银铃铛,喉结“咕噜咕噜”地剧烈滚动,然后跟我说:“后生仔,这趟船钱收不得。”说完,竹篙尖“噗”地一下戳中了水下一个硬物。好家伙,浑浊的浪花里,竟然浮出半截描金的轿杆,上面还缠满了墨绿的水草,这可真是越来越邪乎了。
到了晚上,我进了老宅。老宅那门环缠着褪色的红绸,我一推开,就带起一阵银铃急响。走进屋里,供桌上的傩公傩母像,都缺了半边脸,香炉里竟然插着三根人指骨,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子夜时分,后山突然传来傩戏的鼓点声,“咚咚咚”的,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透过窗户一看,不得了,七顶猩红的轿子,就像幽灵似的,轻飘飘地飘过竹林。那轿帘的缝隙里,还伸出青灰色的手,这可把我吓坏了,但又忍不住好奇,就偷偷跟了过去。
我跟着到了祠堂,一进去,就看见十二张傩面在梁上晃晃悠悠的。正看着呢,最末那张白虎面,冷不丁就转向了我。那空洞的眼窝,“吧嗒吧嗒”地渗出泥浆,嘴角一下子咧到了耳根,还说起话来:“田家小儿,欠的七条命该还了...”我吓得一哆嗦,这时候怀里的残破傩面突然变得滚烫,翻过来一看,背面竟然浮现出七个蜷曲的“祭”字。
后来我找村尾的巴代扎打听。这巴代扎就是苗巫医,他拿着烟斗,一边敲着铜盆,一边慢悠悠地说:“甲戌年七夕,镇上盐商嫁女,七顶喜轿连人带船,都翻在鬼见愁那个地方啦。”说完,他那枯手指轻轻抚过我带去的残傩面,接着说:“这物件叫渡魂面,当年你祖父用它镇了七煞。”
原来啊,那新娘当时怀着六月身孕,不知道为啥就投江了,喜轿里还藏着六个陪嫁丫鬟。等把尸体捞上来的时候,七具女尸手腕上都系着银铃,腹腔里还塞满了浸血的糯米。更邪门的是,第二年惊蛰,酉水江面上竟然浮起七顶完好的花轿,轿帘内壁布满了抓痕,也不知道当时那些人在轿子里经历了啥。
这几天一直下梅雨,老宅潮乎乎的,还长出了肉瘤状的菌菇。我在阁楼翻东西的时候,发现一本裹着人皮的账簿。翻开一看,好家伙,上面竟然记载着祖父贩运“阴货”的勾当:“...取足月死胎炼尸油,混朱砂绘渡魂面,可通阴阳...”看得我头皮发麻。
当天夜里,我正睡着呢,突然被一阵婴儿的啼哭给惊醒了。睁眼一看,吓我一跳,床帐竟然变成了猩红的轿帘。六个没脸的女子,就这么跪在床前梳头,那梳齿带起来的,可不是青丝,而是暗红的血管。紧接着,她们突然齐声尖叫,肚子“砰”地一下爆开,钻出血肉模糊的婴孩,那脐带“嗖”地一下就缠上了我的脖颈,差点没把我勒死。
这事儿越来越玄乎了。一场暴雨冲垮了后山的坟岗,七口薄棺竖得像碑一样。最末那具小棺材里,蜷缩着一具青黑的婴尸,天灵盖上还钉着七枚银铃。巴代扎拿着牛角法杖,一边挥动一边喊:“当年你祖父为了续命,把七个阴胎封进渡魂面啦!”
这时候,十二张傩面在狂风里竟然组成了一个阵局。突然,白虎面“咔嚓”一声裂开,露出祖父干尸化的面容。江心也浮起七顶花轿,轿门渗出沥青状的液体。我一咬牙,把渡魂面使劲儿掷入阵眼。就见祖父的尸身瞬间爬满了血红的咒文,那些婴孩“嗖”地一下化作磷火,“噗通噗通”地钻入江底了。
到了五月初五破晓,酉水江面上漂起了七盏莲花灯。这时候,那个摆渡的老汉撑着新扎的柏木舟出现了,船头还悬着褪色的红绸。老汉笑着递给我半块绣着傩戏的盖头,说:“她们托我捎句话,说田家血债已偿...”
我翻开盖头背面,上面用胎发绣着婚礼的场景:新娘手持银铃站在船头,六个丫鬟抬着莲花轿。正看着呢,江水突然“咕噜咕噜”地翻涌起来,就像烧开了锅一样。紧接着,七条红鲤“嗖”地跃出水面,鱼尾上系着的,正是那熟悉的苗银铃铛。
我离开村子的时候,经过祠堂。就见那残破的傩公像,“吧嗒吧嗒”地淌下了血泪。供桌上的香灰,还自动聚成了卦象,仔细一看,竟然是“癸卯年惊蛰”——这可不就是六十年后的轮回之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