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八年霜降那天,傍晚时分,晚霞把河面染得血红血红的。我蹲在乌篷船头,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路引。艄公撑着竹篙,一下一下搅碎了河面上的霞光。嘿,你说巧不巧,芦苇荡里飘来几片纸钱,正好就贴在了船帮那个“奠”字的缺口处。对岸槐树岭的轮廓,在暮色里模模糊糊的,咋看咋像我师父临终前用朱砂画的镇邪符。想起那天,师父紧紧掐着我的腕子,嘴里反复念叨:“戌年戌月,莫接红轿单。”
正想着呢,老艄公突然把船停在了河心。他那双浑浊的眼珠,映着水面上浮动的纸灯笼,慢悠悠地说:“后生,这单生意接不得啊。槐树岭送亲队,三十年来就没走过一个活人。”这话音还没落呢,就瞧见东南方的山坳里“嗖”地窜起三道青烟,紧接着隐隐约约传来了唢呐声。嘿,那调子居然是《哭皇天》,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褡裢里那对鎏金镇魂铃,这可是师父用命从湘西赶尸人手里换来的宝贝。船刚一靠岸,林间小径上冷不丁滚出个扎着红绸的竹篮。我凑近一看,里头躺着一对雕花银镯,银镯内侧还刻着“永宁”两个字。我伸手把银镯拾起来,指腹一下子就沾了一层黏腻腻的东西,凑近一闻,妈呀,居然是血腥气!
等到酉时三刻,我来到了周家大宅前,伸手叩响了那兽头门环。开门的是个老仆,右眼蒙着一块黑布,脖颈上还缠着条渗血的麻绳,看着怪吓人的。他说:“道长可算来了,喜堂设在西跨院。”说着就领着我往里走。路过回廊的时候,灯笼的光照在墙根,我瞅见那儿有一道道暗褐色的抓痕,就好像有人被拖着走留下的印子。
走进正厅,八仙桌上供着一件褪色的嫁衣。那烛火一跳一跳的,突然,嫁衣衣襟上的并蒂莲竟然渗出了黑水。供桌下面还压着半截红盖头,我伸手一抽,带出了一张庚帖。我定睛一看,新娘生辰写的竟是“甲子年七月十五”,这日子可够邪乎的。
这时候,东厢房传来“哗啦”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我赶紧跑过去,只见妆奁里散落着十二枚带血的指甲盖,那铜镜表面蒙着一层白霜,模模糊糊映出一个穿红鞋的虚影。我正发愣呢,周老爷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了门外。他穿着锦袍,下摆却沾着湿泥,笑着说:“道长莫见怪,这是小妹的嫁妆。明日送亲,就劳您持桃木剑开道,见到拦路柳就撒纸钱。”说完递给我一盏茶,我低头一瞧,茶汤里沉着几根灰白的毛发,这茶我哪敢喝呀!
到了子夜打更时分,后院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猫叫。我顺着声音找过去,来到了枯井边。借着月光,我看见井沿的青苔上留着一串小巧的脚印。正奇怪呢,井底飘上来半幅鸳鸯枕套。嘿,金线绣的鱼眼居然还会转动,紧接着井水“咕嘟咕嘟”直冒泡,一具女尸浮了上来。你猜怎么着,正是我昨天在渡口见过的洗衣妇!
这女尸脖颈上缠着和我手里一样的银镯,指甲缝里还嵌着红绸碎片。我刚要仔细看看,井底突然传来铁链“哗”的一声响,尸首“嗖”地一下就沉入了黑暗。我吓了一跳,转身就撞见周小姐的贴身丫鬟抱着染血的嫁衣。烛光一照,她手腕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那形状就跟男人的指印一模一样。
我回到房里,发现镇魂铃竟然裂了一道缝,包袱里的朱砂也不知咋的变成了香灰。床帐没风却自己动了起来,还落下一张残破的合婚书,男方姓名处被虫蛀得就剩下一个“周”字。这时候,窗外“嗖”地飘过一顶红轿,轿帘掀起的那一瞬间,我瞥见周小姐盖头下竟然是半张腐肉半张白骨的脸,差点没把我吓晕过去!
五更鸡鸣的时候,我在祠堂梁柱上发现了一捆扎好的白绫。供桌下面有个暗格,我打开一看,里头藏着一本族谱。这一看可不得了,周家近三代新娘居然都死在了出阁当日。翻到最旧的那页,粘着一张发妻画像,题跋写的却是“同治三年纳妾王氏”,可祠堂牌位上明明写着“元配张氏”,这里头的猫腻可大了去了。
我顺着地砖下的血迹找到了柴房,在草垛里挖出了一具焦尸,手腕上的银镯刻着“永宁”两个字。尸身旁还散落着烧剩的婚书碎片,拼拼凑凑出了“周永昌”和“林小娥”的名字。我又用柴刀劈开墙角的陶瓮,好家伙,里头“呼啦”一下涌出一堆婴儿骸骨,每个天灵盖上都钉着桃木钉,这也太残忍了!
晨雾里传来了唢呐声,送亲队伍已经在门外等着了。那八名轿夫走路就跟脚不沾地似的,喜娘嘴角咧到了耳根,撒出的纸钱在空中居然燃成了绿火。再看周小姐,绣鞋滴着黑水,盖头下还传出一阵轻笑:“道长可知,三十年前也有人持过这对镇魂铃?”这可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红轿走到老槐树那儿,树干“咔嚓”一声突然裂开了,涌出汩汩的血水。十二只乌鸦叼着红绸,在天上盘旋成一个圈,轿帘没风自己就掀起来了。周小姐的嫁衣“唰”地一下褪成了寿衣,露出了颈间的勒痕。她大声说:“周永昌杀妻灭子,用我们姐妹的怨气养宅。”说完扬手甩出三十六枚桃木钉,每根上面都钉着一个啼哭的婴灵。
原来啊,周家祖上为了求子嗣,听信了一个妖道的馊主意,把难产而死的妾室埋到了宅基下面。周老爷为了破这个诅咒,竟然让长子迎娶阴年阴月出生的女子,在新婚夜把她们活祭给槐树精。那些银镯里封着新娘的生辰,本来就是想借她们的魂魄镇宅,这也太缺德了!
正说着呢,槐树枝“嗖”地一下化作利爪,周小姐的盖头被阴风一卷就没了,露出的面容竟然和我有八分相似。我怀里的镇魂铃“啪”地一下彻底碎了,师父的虚影从铃里冒了出来,着急地喊:“孽徒,当年为师就是在此地……”话还没说完呢,地下突然窜出无数根须,“嗖”地一下就把他缠进了树洞。
一直等到午时三刻,那棵大槐树“轰”的一声轰然倒塌。我在树根处挖出了三十具棺木,每具里面都躺着一具穿嫁衣的白骨。我把银镯按照八卦方位摆好,然后咬破指尖,在树干上画了一个血符。刚画完,一道惊雷“咔嚓”一声劈中了树心,涌出的黑水里浮着周家历代男子的牌位。
等到暮色四合,我回到了渡口。嘿,老艄公的船都成朽木了。这时候,对岸飘来一顶红轿,轿帘一掀开,竟然是师父那张完好无损的脸。他笑着说:“因果轮回,下一个戌年戌月……”话还没说完呢,我怀里的半枚银镯突然变得滚烫,河面一下子浮起无数只挣扎的手,“哗啦”一下就把红轿拽进了漩涡。
月光照亮了岸边一座新坟,碑上没名没姓,就刻着一对银镯的纹样。我转身刚要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我扭头一看,树影里站着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她腕间的银镯在夜色里泛着幽幽的青光,这到底是咋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