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春雷
不二文彦半眯着眼睛,两颊泛着红晕,因为常年饮酒而浑浊的眼珠慢慢燃起了怒火。
他胳膊一甩,酒杯砸在了院子里的碎石上。前来报信的侍者身子一缩,跪在原地直打哆嗦。他太清楚不二文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即便他刚刚所报之事跟他毫无关系,但是,从接了这个差事的那一刻起,他的头随时都可能从脖子上移开。
不二文彦从身边的侍者手里接过一只新酒杯,一边倒酒,一边冷冷的问道:“跟着不二周助的那个小子呢?”
“那个小子在进城之前就和不二周助分开了。他们两个只是路上偶遇到的,似乎并不怎么熟悉。”侍者低着头,微微抬着眼皮,用余光注意不二文彦的态度。他紧张的感觉喉咙都麻痹了,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每呼吸一口气都感觉喉咙里干涩难忍,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耿总不二周助的人被发现死在了六宫山里,大石跟踪那个小子的人至今都没有消息,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啊!”不二文彦高声打断了侍者的话。“还不快带着人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不二周助给我招出来。我就不信了,他还能躲到石头缝里去。该用什么方法不用我教你吧?”
“是,属下马上去办。”侍者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逃也似的跑开了。
不二文彦又喝了两杯酒,不情不愿的把怒气吞进了肚子里,开始思考整个事情的经过。
在很久以前,不二明彦就能够感觉到,自己这位大侄子并不是很喜欢自己,准确的说,是讨厌自己。但是除了仅仅有如此的感觉之外,他从不二周助的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佐证自己感觉的证据,哪怕是一句话,一个行为,他都从未在不二周助的身上注意到过。
小孩子通常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讨厌或者是喜欢都会很明显的表现出来。但是不二周助不一样,他总是笑眯眯的,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温文尔雅的,完全是大家公子该有的仪态仪表,风度和修养。
但是在不二文彦看来,不二周助越是这样,他就越讨厌他。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竟然有如此深沉的城府。本来因为自己是庶出,又不是正室所生,继承权就要排在自己的侄子后面这件事心怀怨恨,在观察到不二的秉性之后,这种怨恨进一步变成了妒忌和忌惮。
自从不二明彦死后,不二周助在极度的悲伤中度过了几天之后,就在不二文彦打算对他出手之前,趁着府中的混乱悄悄的离开了家。自此三年杳无音讯。
不二文彦派了好几拨人到处去找他,结果都是一无所获。随着不二周助的年龄越来越靠近十八岁,不二文彦的忌惮就越来越浓烈。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早的除掉不二周助,才能彻底的将不二家的权利我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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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峭春风从山谷的另一端吹来,带来一丝凉意。手冢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一团云将月亮挡在了后面。
“回去吧。一会儿应该会下雨。”
不二也觉得空气似乎有些变冷了,而且这种黑漆漆的夜晚,周围的景色也看不清楚,便应了一声,跟上了手冢的步伐往回走。
手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没有执着的再问下去。
回去的路仿佛比来的时候要短一些似的,没多久,两人就回到了宅邸。不二也有了困意,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准备睡觉。
浓雾渐渐在山林间散开,没过多久,天空果然乌云密布,开始下起雨来。
春天的雨总是会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雷声在山谷中打着回响,在山林里听着格外的清晰。
手冢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黑暗中,静静的辨别遮掩,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雷声震耳欲聋,雨声也被檐廊放大。一组属于天空的交响曲在这繁华的夜里奏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着门外扰乱了这场协奏曲的那个不和谐的音律。
一个身影在门外停了下来,屈膝跪坐在门口,带着恭敬和敬畏小声问道:“殿下,您已经休息了吗?”
手冢站起身,打开门,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殿下,那几具尸体已经被不二文彦的人带走了。我们已经在上面留下了一些模棱两可的痕迹,但是现在他们似乎还没有发现。不过拒新传回来的情报,在不二少爷进城的时候,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不过那个人很快就跟他分开了,不二文彦派去的杀手有一个人去跟踪了那个人,但是目前为止不二文彦那边并没有找到跟踪的杀手和那个人的踪迹。所以,不知道我们是不是需要进去插一脚。”
手冢思忖了一会儿,说道:“杀手和被跟踪的人都没了踪迹,而且还是在这个连蟑螂窝都能给你翻出来的不二文彦的眼皮子底下,恐怕事情不会太简单。你们暂且不要有什么动作,派两个人出去,不要打草惊蛇,看着不二文彦的人找就好,有消息随时来报。”
“明白。”
下属离开了,手冢轻轻合上门。一道闪电划过,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了面前的墙上。
身后的雷声愈发的响了,就和他离开皇宫的那天一样。
漫天的雷雨仿佛能带着时光流转回过去,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是惊异还是绝望。仿佛是一条鱼在大海中溺了水。
雷雨一直持续了一个晚上。这种时节下雨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但是持续的一夜的雷声和闪电确实并不怎么让人舒服。
第二天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露出脸来的时候,六宫山的山脚下就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正在对着一处断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六宫山的守卫从山上走下来,将围观的人群驱散,指挥两个伐木工人将断裂的树木砍掉。
位于六宫山山口的千年古树散发着一股烟熏的焦糊味,闪电似乎是直接集中的树冠,将巨大的树干一分为二,因为大雨的关系,树干并没有充分的燃烧,被碳化的表面泛着湿漉漉的光泽,一缕一缕烟从木纹中冒出来,仿佛里面还在燃烧一样。
被驱散的人群还没有停止议论。有人认为昨天的天气太过奇怪,大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就电闪雷鸣,有人甚至搬出了什么遥远的古窑传说,如果在祭祀当天发生了违背天理的事情就会激怒山神。
“要变天啊......”有人在人群里发出感叹。
“你可别乱说啊!”人群中传出了反驳的声音。
但是也有人对第一种看法表示赞同。千年古树遭遇雷击,不管是从现实里还是传说中似乎都不是一件好事。而对神灵的信奉越是虔诚的人对这件事的看法就越激烈。
一时间传言四起,很快就传到了那些达官贵人的耳朵里。
一老一少两个门房站在大门口议论古树被雷击中的事情,其中一个人认为正是昨天在六宫山附近发现的那四具尸体才触动了天威,另一个人甚至说出了江山要易主的言论。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小心你的脑袋。”年长的同伴惊恐的警告道:“你没有发现吗?文彦大人最近和古城大人走的很近,传说古城大人是太子那边的人,二殿下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是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不和,你难保咱家主人会转向太子那一边。这话要是真的传出去,你恐怕死了都找不到地方埋。”
“真有这么邪乎吗?我可不认为,二殿下有能力......”
年轻人的话刚说了一半,他的同伴就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然后轻咳了两声,指着门口的一滩水说道:“去,那扫帚把那滩水扫了。”
年轻人马上就明白了同伴的意思,应了声就转身往柴房走。这个时候,不二文彦正从院子里走出来。他一脸严肃,穿的比平时更加板正,很少带的佩刀也挂在了腰间。他看都没有看门房一眼,径直的朝门外走去。
大街小巷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丸子店,酒馆,潮楼里都聚集了一些闲来无事的人,流动的商贩,休假的武士,闲散的普通人。他们大声的谈论着今早上的事情,声音从店里传到了大街上。偶尔有人会从大街上插一嘴,但谁也没有想要试图说服谁的想法。
不二文彦慢悠悠的穿过街区,遇到曾经一起花天酒地的老熟人就点头打个招呼,之后头也不回的继续走。他来到六宫山的山脚下停了下来,视线在残余的树干上停留了片刻,摇了摇头,继续迈着步子往山上走。
他并没有沿着正常的上山路径,而是在半山腰的时候走进了一条被枯叶覆盖的小路。树林里到处都是长满青苔的石灯,仿佛一座座古老的石碑,有些渗人。
不二文彦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在一片裸露的空地前停下了脚步。他四下打量了一下,看到左手边,掩映在林子里的小木屋,又重新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门口放着几株杂草,不二文彦轻轻敲了三下门,等了几秒钟之后推门走了进去。
木屋的空间很大,完全可以满足一个人的生活起居。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看起来大约有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火炉边,炉子上放着茶壶,正在向外冒着热气。
男人看到不二文彦,没有站起身,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句:“欢迎,要不要来一杯茶。”
“谢谢。”不二文彦在男人的对面坐了下来,沉默的看着对方。
男人的皮肤黝黑,脸上布满皱纹,浓密的络腮胡子打着卷,包裹着整个嘴唇和下巴。他的眼眶很高,深深凹陷在里面的眼珠闪着锐利的光。
男人把茶放在不二文彦的面前,开门见山的说道:“昨天,你送来的那几具尸体已经处理完了。”他微微歪了歪身子,从自己的身后掏出一个蛇皮口袋,顺手扔在了不二文彦的面前。
“其中一个倒霉鬼的牙齿。里面的毒药没有被吞掉。”
不二文彦拿起蛇皮口袋,打开看了一眼就又随手扔在了桌子上。“你的意思是,他在死前可能会说出些什么?”
“其他的人都是中毒死的,但是这个人没有。而且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过被捆绑的痕迹,理论上来说,他们应该是被什么人抓住了。而按照你养的那些亡命之徒的习惯,在被俘之后会立马吞下毒药自杀。可是竟然有一个人没有这么做。那能说明什么?”
不二文彦感觉一阵恶寒从背脊流过全身。他咬着后槽牙,有些愤恨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抓住他们的人早就知道他们的身上藏着毒药,但是一开始并没有给他们机会自杀,而最后没有吞下毒药的这个人就是他们给的警告是吗?”
“他们的身上到处都是被殴打的痕迹,根本没办法判断,剩下的那几个人吞进肚子里的牙齿是被人打掉了之后又塞回去的还是一早就吞进去,只剩下最后一个倒霉鬼还没有机会吞就被搞死了。不过剩下的几个人身上挂着带有你们家家徽的牌子,没有中毒的那个人没有。”
“牌子?”不二文彦一惊,几乎要跳了起来。“他们的身上怎么会有我家的家徽。”
“那这就得问你的合作伙伴了。”男人的嘴角个勾起一抹阴森的笑容,又从背后拿出三个玉牌朝对面扔了过去。
不二文彦捡起玉牌看了一眼,紧张的说道:“这不是......”
“你跟我说没用的,我的大人。”那人发出了一阵旁观者的冷笑。“我只是帮你处理尸体,不是帮你处理麻烦。我想大人比我更清楚,到底有谁想要为难您。”
不二文彦离开了木屋,心情极其复杂。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来之前还晴朗的天空现在又有些阴沉了。一股潮湿的腐烂的气味从泥土里升起来,扩散在空气里。他感觉仿佛有某种巨大的,看不透摸不着的旋涡正在朝着自己席卷而来。
他感觉周围的环境一下子阴森了起来,赶紧迈着步子,匆匆的回到主路上。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决定先去六宫山的神社走一趟。
在祭典之后前往六宫山的人总是会比平常多一些,但是今天上山的人却没有几个,他从小路一进一出都没有遇到人,直到走到快要到神社的时候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神社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