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的脚步顿了一下,片刻后又重新迈开步子朝手冢走了过去。
“你找古田大夫有什么事情吗?”最先开口的是不二。
“没什么事情。”手冢的眼神错过不二的注视,越过他的肩头看向远处,问道:“你去找古田大夫是因为受伤的事情吗?”
“算是吧。”不二有一种想要追着他的视线看的意思,向一侧偏过头。“我的伤已经没什么事情了,所以就去感谢一下古田大夫。”
“哦,是吗?”手冢点点头。
以不二这几天的经验,他们两个的对话要是走到了这里,那么后面就会以手冢头也不回的离开作为收场。但是i这一次,手冢一改常态,竟然没有转身离开。就像是在等着不二还有什么没有说完的话似的,杵在原地,但视线却没有看向不二。
手冢没有马上离开,也正好让不二有机会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那个叫抚子的小姑娘是谁啊?你的妹妹吗?”
“不是。他是古田大夫捡来的孩子。”手冢朝竹门看了一眼,说道:“要去喝一杯茶吗?”
“好啊。”不二想都没想,就直接答应了。
他跟着手冢来到正厅,坐在了之前坐的位置上,等着对方泡茶。
手冢泡好了茶,把杯子递给不二,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我刚才跟你说,抚子是古田大夫捡来的孩子,不过说实话,我们都不知道她的身世。”手冢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七年以前,我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古田大夫也跟着一起来了。有一次他在下山买药草的时候,在路边上捡到的。那个时候城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七年以前......”不二沉下视线,似乎是在回忆。七年前他也只有十岁,还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世家少爷。要说七年前发生的大事,多半也只有那场百年不遇的饥荒,导致大量的难民聚集在城外。但是这还只是事件的起因。据说当晚,守城的卫兵中出现了叛徒,在半夜的时候偷偷打开城门,将聚集在城外的难民放了进来,而这些难民的中间混杂着现任国主的弟弟西郡侯的叛军。那些人煽动灾民闹事,在城内到处放火,最后换来了满城血雨。
不二记得那阵子,他被要求待在家里,家里的守卫也变得多了起来,自己的父亲也好多天没有出现在家里,回来的时候,还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儿。
“那场屠杀过后,大街上已经分不清那些躺着的人是死人还是活人了。城外的难民被煽动进城的人有许多,大部分都是男人。没人分得清哪些是难民,哪些是叛军,全部都统一对待了。最终那些进城的难民都死在了城里。”手冢惋惜的叹了一口气。“城外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父亲,他们剩下的只有绝望。好在叛军后来解决掉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也在城里重新找到了生计。但是这个过程其实是非常漫长且痛苦的。即便大部分人重新找到了生存的方法,但依旧有人露宿街头,甚至隔几天大街上就会出现被饿死的人的尸体和被遗弃的儿童的尸体。抚子也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被人用一块破布包裹着,扔在了河边。”
不二将茶杯缓缓的送到唇边,浅浅的抿了一口茶。他想起来之前那个侍卫说的话,同样是七年,多少有些巧合了。
既然有了好奇心,他便不打算藏着掖着,开门见山的问道:“殿下也是在那个时候来到这里的吗?”
“比那个时候还要早一些。”手冢说完,也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你是觉得我是因为那场叛乱才来到这里避难的吗?”
不二也不避讳,话既然都说到这了,那干脆就把疑问解决掉最好。“你明明一直生活在宫里,却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迁居这里,着实让人感到更好奇。所以坊间才会那么多关于你的传闻,不过我并不觉得这些都是空穴来风,或许其中某些猜测可能就是真的。只不过没办法证明真假罢了。”
手冢像是早有准备一样,对不二的话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或者反感的情绪。他慢条斯理的煮了一壶新茶,抬起头看着不二,平静的说道:“当时的我和现在的你一样,只是需要一个能够保住性命的地方。”
手冢的话音像是一颗石子落在了不二茫然无波的心头上。
以前,他的年纪小,即便是生在将相之家,也不会那么早就接受说韦德权利教育。而不二明彦的教育方式既不是填鸭式的也不是强迫式的。他并不着急要自己的儿子那么早就接触到官场上的人情世故,在他对这个世界还充满好奇的年纪里,尽量让他去做他感兴趣的事情。
不二是那种探索欲和求知欲非常强烈的孩子,他有足够的好奇心也有足够的耐心,也愿意去了解周围的一切事物。他博览各种书籍,从中去感受过去的世界。而他真正去了自己所生存的环境的时间也只不过是那颠沛流离的三年而已。
他在人情世故上有一种独特的天分,他不需要依赖环境和经历,就懂得如何明哲保身。
在短短的几天相处之中,手冢发觉,不二虽然平时正经话比较少,但是确实一个心思极其敏感的人,他总是用一副温和的面孔示人,好像对任何事都无所谓,但是在他的心里仿佛藏着什么暗潮激浪,一股被压抑着的汹涌的情绪。
“看样子我们都经历过一些不愿意回忆的事情。” 不二笑了笑,轻声叹了一口气。“七年前的那场政变我听说过,大火烧城的那一天我被要求留在不二府不许出门。我不知道大街上还是宫里面都是什么情况,但是我依稀还记得,那天看不到月亮,夜晚的天空被染上了一片红光,空气里弥散着焦糊味儿和血腥味儿。父亲回来的时候,身上沾满了血,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但是那场暴乱好像很快就平息下来了。我记得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就像是上天有意识的要将所有的罪恶都清洗干净一样。”
“我是在那场政变之前就离开了皇宫。”手冢像是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只是那场政变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而这场阴谋,从头到尾持续了数年,或许......”手冢的话音戛然而止。
太阳已经垂垂落到了山的后面,山头还残留着一抹艳红,院子里的树影被拉长,檐廊下是一片摇晃的影子。手冢和不二的谈话声音并不大,门也没有关,大门外的影子在手冢的视线里一闪而过。
手冢瞬间凌厉的目光让不二不觉的感到背脊一阵发冷。他刚才只顾着听手冢说话,视线也停留在手冢的神情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大门外的异样。
“怎么了吗?”不二循着手冢的目光看过去。“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先待在这里不要乱走。”手冢站起身,顺手将刀挂在了腰间,快步走了出去。
不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站起身,看着手冢离开的背影也跟了上去。但是在刚刚跨出房间,踩在回廊上的时候,他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自己跟过去能干什么呢?既不会拳脚也不会刀剑,跟过去只会碍事。
本着绝不能拖队友后腿的原则,不二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外面的风一阵阵的吹进来,带来的声音扰乱了这里的宁静,不二沉着呼吸,微微睁开眼睛,紧紧的盯着门外。
·
在手冢出去之前,已经有两个侍卫注意到了藏在树林里的人影。
那个人藏在靠近悬崖一侧的高草堆里,鬼鬼祟祟的窥视着这座藏在林子里的建筑。那人蒙着面,带着武器,非常的警觉。他注意到偷偷朝自己靠过来的侍卫,转身离开高草堆,朝着来时的反方向逃走了。那两个侍卫赶忙追了上去。
但是在树林的另一端,几个窥视的目光正在慢慢靠近。夜幕前的昏暗笼罩着树林,微风吹过,激起一阵阵低诉的哀鸣。
手冢的身边跟着两个侍卫,三道目光与如狼群般的凝视在半空中相撞,刀锋劈开空气,划破了幽深的黑暗。
一起冲上来的至少有八个人,手冢和侍卫都没来得及细数,就被迫拔出了刀剑。
刀锋互相擦过,发出刺耳的声音,那些人都蒙着面,穿着黑衣,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
风声如同被敲破了的战鼓,在短兵相接之后就失去了作用。
一开始,手冢没有出手,但有人似乎看不惯这个站在一旁观望的小子。闪着寒光的刀直直的向他挥了过来。
手冢迅速的侧过身子,看着刀尖从自己的鼻子前划过,他甚至都能感受到相隔毫米之间的空气的波动,他迅速从腰间抽出武器,但是并没有将刀从刀鞘中拔出。对方的刀重重的砍在了他的刀鞘上。
就在对方又举起刀准备再砍下来的时候,手冢握着刀柄的手迅速的划过刀鞘,然后猛地一推,刀鞘的前端重重的撞在了那人的胸口上。
那人往后踉跄了几步,正巧这个时候,手冢的一个侍卫用余光瞟到了退向自己的敌人,而对面的另一个敌人的刀已经砍到了半空中,他猛地弯下腰,朝旁边躲了过去。大力劈下来的刀最终砍在了队友的背上。
趁着对方愣住的半秒钟,侍卫手起刀落,多送了对方一程。
八个人已经有六个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两个看着自己的同伴,有了想要退缩的架势。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树林里已经看不到任何光亮,双方你进一步我退一步。对方想要逃跑的意思很明显,而手冢这一边似乎并不打算要放两个人走。
对方也看得出来,手冢他们并不想要自己的性命,反而准备活捉。他们两个人慢慢的往后退。
突然,黑暗中传来一声惊叫,后退的两人中的一个猛地停下了脚步,就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那人应声倒了下去。
紧张的神经仿佛被迫改变流向的河流,在某个地方被切断又重新连接。就在几个人刚刚反应过来有新的袭击者的时候,黑暗被一抹线条划开。
率先注意到新的攻击的人是手冢,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只对眼前的危险保持警惕。他紧绷的神经仿佛在周围张开了蜘蛛网,哪怕只是空气的变化都能触动他敏锐的神经。
“小心。”手冢一把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侍卫,那个侍卫被推的措手不及,往旁边踉跄了一步,一支哨箭划过他的耳廓,擦过手冢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胳膊,钉在了旁边的树上。同时,最后一个袭击者也在一脸错愕中倒了下去。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但是,手冢的两个侍卫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在手冢的授意下,循着暗箭飞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个时候,追捕第一个入侵者的侍卫也跑了过来,在汇报了第一个入侵者已经跳崖自杀了之后,他们留下一个人陪着手冢,赶来的另一个人也跟着同伴追了过去。
手冢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自己的胳膊正在往下流,疼痛开始从胳膊扩散,他咬着牙,没有吱声。
侍卫投来担忧的视线,黑暗里,他并没有发现手冢的伤。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手冢的话打断了。
“你也跟过去看看。”
“啊,那殿下你......”
“几步路而已,我自己回去。”手冢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卫赶快跟过去。
对方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是跟着手冢久了,自然也知道他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只好硬着头皮跑了出去。
手冢嘶了一声,咬着牙,握紧了黏腻的手掌,转身往宅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