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积极化(19)
手冢离开之后,不二又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感,很奇怪,连他自己都没办法解释清楚,这种感觉凭什么产生。
他突然有些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和手冢相处的。 他始终认为,他一开始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一个可以帮助自己达成目的的位高权重者。要说对他有多大的信任,或许就像对自己一样,只有五分信任吧。
如果说,自己对他没有好感,那是谎言。至少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会很愉悦。
不二有时候会嘲笑自己,竟然也会色迷心窍。但是慢慢的,他发现似乎情况并不是这样的。他在自己的思绪空出来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想到手冢。但是脑海里呈现出来的并不是这样一张好看又有些冷漠的脸,而是一个藏在云雾之中的身影。那个身影面向着他,只能看清轮廓,就好像他把某种东西投射到手冢的身上,回馈而来的是一个他想象出来的幻影。
不二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流云慢慢的变换着莫测的形状,他终于站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手冢从给他的刀,一个人离开了店铺。
不二不知道手冢出发的时间,但是他自己估摸着似乎应该还没有出城。手冢带的人不会太少,大部队出城通常会有不小的动静。然而看着街面上的情况,一切照旧。
他加快了脚步,从南门出了城,他沿着一条小河一路往东边走,来到了一座废弃神社的山脚下。他沿着鸟居后面的台阶一路跑上了山顶。
山顶上有一个神社,五年前因为一场大火烧毁了,现在只剩一片废墟,因为附近有六宫山的神社存在,这里已经没有了再重新修建的必要,便就这样一直荒废着,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片野地,慢慢的就被大自然收回了。
不二小的时候来过这里几次,相比六宫山那种宗教和政治氛围过于浓厚的神社相比,他更喜欢这里的清净。而且,站在山顶最高处的亭子里,能够看到城外很远的景色。
他刚刚抵达山顶,就看到一条黑压压的长线从南门慢慢的延伸出来。
他站的地方也只能大致的看到一个轮廓。那些宛如工蚁的黑点密集的聚在一起,连成一条直线,慢慢的向南边移动。
他们的两侧是宽阔的旷野,旷野延伸的尽头是一片山峦。阳光有些强烈,如此看过去,那些山峦仿佛隐没在云雾之后,看不清形状。
大路从旷野中穿过,延伸进一片茂密的丛林里,看不到尽头。
不二从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中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身影。不二有那么一瞬间愣住了。他一眼就从那些人群里发现了那个身影。
他那与众不同的发色,马背上挺拔的身姿,都在这些一众武士中显得格格不入。
公卿世家和武士家族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
公卿世家虽然也尚武,但并不那么依赖武道。说到底,武力只是他们巩固地位的一种手段,而并非向上攀爬需要的唯一途径。
手冢只是在那站着,就有一种高贵而冷峻的气质,仿佛如风雪中持续不灭的炭火,冰冷又热烈。
手冢骑着马走在队伍的中间位置,太郎和山崎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边。
太郎几乎都不说话,从出城到现在,也始终都只有手冢和山崎在低声交流。
“按照预定的计划,我们差不多需要三天的时间才能赶到南会,我担心到时候时局有变,我们要不要先派几个人先行,快马加鞭过去打探一下情况。”
“现在不用着急。”手冢说道:“我们提前一天再做打算也来得及。南会那边虽然比较混乱,但情况不算很复杂。佐贺和仕众的仇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解开的,因为有我们在中间夹着,他们两个人都不会顾头不顾腚的鲁莽动手,而且,我不认为他们有能够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的想法。”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他们两个哪一方中间出了一个二五仔,可能......”
“山崎,你知道什么叫做世仇吗?”
“啊?”
“就是这种仇恨是深刻在骨子里的。如果没有我们架在中间,他们两个早就打的你死我活了。但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还要架在中间当这个和事佬吗?”
“呃......是因为......”山崎犹豫了一下,还是大胆的说道;“是因为有利可图吗?”
“只答对了一半。”
队伍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来到了一片林子附近。手冢下令就地扎营,今晚不赶路。
除了负责警戒的人员之外,其他的士兵都待在简易的帐篷里休息。手冢待在一个小火堆旁边,靠在一棵树上,借着旁边的火光在看地图。看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看着头顶上被茂密的枝叶遮蔽的夜空。
夏虫的声音从周围的草丛中传出来,偶尔有人走出帐篷去解决内急,然后又走回来。
脚步声,风声,夏虫耳语,木柴燃烧的声音,都在骚动着手冢的思绪。
他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些往事随着时间的轴线,慢慢的爬出时间的坟墓,最终把他拖进一个时隐时现的过往。
而那些过往仿佛故意捉弄他一样,不断地在他的面前勾勒出一个身影。
手冢紧闭着双眼,重重的靠在树干上,仿佛那棵粗壮的树木能够托起他内心里无限的沉重。
十二年前,他亲眼看到自己的母后死在了皇城内宫的门口,一把刀插在她的背后,刺穿了盔甲,正中心脏的位置。而她的头依旧高昂着,半跪在地上,手里的刀插在地上,支撑着她不肯倒下去的身躯。她的面容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屈服,平静的仿佛早已经预料到,并做好了准备面对自己的结局一样。
然而,他的父皇就站在那个不愿意屈服的身体旁边,一如既往的沉静,淡然。面对自己妻子的尸体,似乎一点儿都不感到悲伤。
这个场景化成梦魇,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手冢的眼前,不论是他醒着还是睡着。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造访。
渐渐的,手冢开始习惯于这种感觉,他只把它当成一种记忆深处埋藏的种子,这也是他当初愿意离开皇宫的原因之一。
那个时候,年幼的心灵对爱与憎都是分明的,在很长一段时间,手冢对自己的父皇都充满敌意。
但是,在习惯了失去的苦痛中长大后,手冢开始学会分析当时可能的状况。或许随着时间长大,他的心智趋近于成熟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那么痛恨自己的父皇了。
当初的景象只是他一时所见的一个场景而已。
人已死,尸体早已冰冷,在场的人未必就是凶手。而自己当初所见到的也未必就是真相。
只是,他唯一不能理解的是,自己的父皇在他口口声声说的最爱的妻子的葬礼上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手冢国晴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几乎看不出有哪怕一点儿悲伤的情绪。他甚至还有心思寻花问柳。
举行葬礼的那几天里,手冢一直都在观察自己的父亲。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看到了幻觉,看到了一个与母后所形容的,自己曾经所接触的完全不同的手冢国晴。
直到自那的五年后,他离开皇宫孤身一人迁居山林之中,他也不曾真正的了解过自己的父皇。
有时候,他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内心,因为一想到当时的场景,他就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的用理智去判断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让自己应该是能够理解不二的感受的。
他说他不曾恨过不二文彦,这这句话里,有几个字又是真心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