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叫李老六,靠山屯这疙瘩村的土坷垃汉子。村子不大,百十来户泥坯房,好似山神爷随手撒在沟岔里的黄豆粒,稀稀拉拉,风一吹就抖三抖。俺家住村西头,三间瓦房破得跟叫花子窝似的,后墙外头往西迈不出三十步,便是老赵家祖坟的青石界碑,风化的字迹早模糊了,那股子阴气,隔着墙都能钻进骨头缝里。
那晚,暴雨来得邪门,天如同破了个窟窿,雨点子砸得檐角的铁马叮当乱撞,好似有人拿棍子敲丧钟。我蜷在炕角,裹着那床打满补丁的破棉被,盯着窗纸上的雨痕一条条淌下来,心慌得跟啥似的。“奶!”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瓦片被雨砸得噼啪乱响,跟鬼敲门似的,“上回爷爷不是说民国三十七年闹过冥婚吗?新娘子脚脖子上系着铜铃铛,走一步响一声……”话没落地,张桂兰——俺奶奶——手里的麻绳“啪”地绷断了,半截麻丝飘进煤油灯罩,火苗“嗤”地蹿起三尺高,差点没把灯罩烧炸。我吓得一哆嗦,差点从炕上滚下去。
老太太裹着件褪了色的靛蓝袄子,眼窝深得像嵌着两粒烧焦的煤核,灯焰一晃映得她脸上的皱纹跟刀刻似的。她慢悠悠摸出鼻烟壶,在炕沿上磕了磕,青筋暴起的手背映着火光,活脱脱像坟头纸扎的童男女,风一吹就能飘起来。“小崽子嫌命长啊?”她冷不丁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用缺了指甲的拇指捻着断绳,眼神瞟过来,阴恻恻的,“今儿不讲冥婚,讲‘阴兵借道’——暴雨夜,山路上死人行军的事儿……”
话没说完,一道雷劈下来,震得房梁簌簌掉灰,灰土里夹着股陈年香灰味,呛得人鼻子发酸。奶奶咳了两声,嗓子干得像风吹过枯草,顿了顿,开始讲了。
那事儿得追溯到五十多年前。那时候,奶奶还是个小媳妇,刚嫁给爷爷没俩月,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干净。靠山屯有个老猎户,叫赵黑子,他是俺老太爷的拜把兄弟,生得五大三粗,胆子大得能徒手掐狼脖子。年轻时他上山打过狼,左胳膊上留了道疤,长得跟刀刻似的逢人就掀开袖子显摆,总说是跟狼王搏斗留下的勋章。那年夏天,雨下得邪乎,连着十几天没停,山沟里的水漫上来,淹了村口的小桥,泥石流眼瞅着要冲下来,村里人吓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夜里,雨大得像天塌了,风裹着雨点砸在窗户上,哗哗作响,感觉像有啥东西在拿指甲挠玻璃,急促得让人心跳都跟不上趟儿。赵黑子那天喝了二两烧刀子,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扛起猎枪,非要去山上瞅瞅他设的套子,怕被雨冲跑了。他媳妇王翠兰急得直跺脚,扯着嗓子劝:“这天儿,山路滑得跟抹了猪油似的,你可别去送命啊!”那赵黑子倔得跟头老驴似的,瞪着眼骂:“老子打了三十年猎,还能让这点破雨吓趴下?少啰嗦!”说完,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提着盏马灯就踹门出去了,脚步声踩着泥水,渐行渐远,不一会背影便被雨吞了。
山路窄得要命,只能并排挤一个人,两边黑压压的树林跟鬼影似的,树枝被风吹得乱晃,好似无数只爪子在半空抓挠,风声呜呜咽咽,听着像哭。雨水顺着山坡淌下来,泥泞得一脚踩下去陷半寸,鞋子粘在泥里,拔出来“吱吱”响,声音就像是在嚼啥东西。赵黑子走了没半里地,马灯的光晃得跟鬼火似的,风大得差点把灯吹灭。他骂了句脏话,找了棵老松树底下躲雨,打算抽口烟喘口气。烟丝在手指间抖得点不着,他咬着牙点了三回,火光一闪,照得他满脸雨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沙沙沙”,整齐得吓人,就如同纸人在地上拖着发出的声音。可这声音不对劲,太闷了,像裹在棉花里,又像是从地底下闷出来的,带着股阴冷劲儿,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赵黑子眯着眼往山下瞅,雨雾蒙得啥也看不清,马灯的光照出去也就几步远,隐约瞧见山路上有一队人影,黑压压一片,排着队往山上爬,影子被雨拉得老长,活脱脱一条条黑蛇在蠕动。
“谁他娘的大雨天还赶路?”赵黑子嘀咕了一句,酒劲上头,壮着胆子喊:“喂!哪村的?报个名儿!”声音喊出去,雨里飘散得没影儿,可没人应他,那队人影还在走,脚步声“沙沙沙”没停,仿佛压根没听见。他心里一咯噔,酒醒了一半——这山路上哪来的大队人马?再说,这雨天走路,咋一点泥水声都没带?踩下去不得“啪叽啪叽”溅一身吗?但这脚步声干干净净,发明是在晒干的土路上踩出来的,邪门得要命。
赵黑子拎着猎枪,借着马灯的光往前凑了几步,想看个明白。雨水砸在他脸上,冰得刺骨,马灯的光晃过去,他终于看清了——那不是活人,是一队死人!他心跳“咚”地一沉,汗毛根根倒竖,浑身从头到脚像是被针扎了。
那队人影穿着破烂的军装,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脑袋歪得跟断了似的,走路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关节“咔咔”响,骨头在互相磕碰。领头的是个高个子,叫李大头,村里民国时死的一个兵痞。当年他跟土匪干仗,被一刀砍了脑袋,尸体扔在山沟里喂了三天苍蝇,后来村里人看不过去,拿草席裹了埋了。现在他走在前头,脖子上空荡荡的,手里提着个破灯笼,灯笼里燃着一团绿幽幽的火,照得他肩膀上的血迹黑乎乎的,瘆人的很。
后面跟着的,有个叫孙瘸子的,生前是个乞丐,死在村口,没钱埋,被野狗啃了半边脸。现在他腿断了半截,走路一瘸一拐,愣是没掉队,脸上挂着烂肉,眼珠子吊在眼眶外头,晃晃悠悠,随时要掉下来一样。还有个叫陈寡妇的,生前吊死在自家房梁上,听说男人死了三天她就上了吊。现在她脖子上套着麻绳,绳子另一头拖在地上,仔细看像拽着啥东西,走路时嘴里“咯咯”作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咽气。
赵黑子吓得腿一软,差点没跪地上,猎枪“哐当”砸进泥里,溅了一身泥水。他赶紧捡起来,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枪管在雨中闪着寒光。那队阴兵越走越近,他闻到一股子腐臭味,夹着泥土和血腥气,有点坟地里刨出来的,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他壮着胆子又喊:“你们是啥玩意儿?给个话!”声音颤得像筛子,那队人影压根不搭理,脚步声“沙沙沙”继续响,整齐得像敲鼓,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
突然,李大头停下了,慢慢转过身——没脑袋,赵黑子觉得有啥在盯着他,一双无形的眼珠子嵌在空气里。那盏绿火灯笼晃了晃,照得赵黑子脸上一片惨绿,感觉被鬼火烧过。接着,孙瘸子和陈寡妇也停下来,齐刷刷“看”过来。孙瘸子的眼珠子吊在脸上,晃得像钟摆,陈寡妇咧开嘴,露出一排黑牙,嘴里吐出一串黑水,顺着下巴滴下来,落在泥地上“嗞嗞”响。
“借道……别挡路……”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李大头那边飘过来,如同从地底下挤出来的,每个字都裹着阴风,刺得赵黑子耳朵生疼,骨头缝里直冒寒气。赵黑子吓得魂儿都没了,转身就跑,可脚下一滑,摔进泥水里,满嘴泥巴,呛得他咳了半天。他爬起来回头一看,那队阴兵已经走过去了,背影在雨雾里若隐若现,脚步声“沙沙沙”还响着,好似敲在他心口上,每一步都让他喘不上气。
赵黑子跌跌撞撞跑回家,门都没顾上关,一头栽在炕上,喘得跟拉风箱似的,脸色白得像刷了层石灰,汗水雨水混一块,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啥。王翠兰吓得脸都绿了,赶紧拿毛巾给他擦脸,哆嗦着问:“你这是咋了?撞邪了?”赵黑子抖着嗓子说:“阴兵借道,俺差点没命回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宛如受了惊的孩子。他抓着王翠兰的手,抖得停不下来,眼神空得像丢了魂。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里人听说这事儿,几个胆大的扛着锄头去山路上看。路上没脚印,只见泥土里散落着几块烂布条和碎骨头,黑乎乎的,像被火燎过,还有股子怪味儿散不掉,是烂肉味儿混着土腥气。有人说是阴兵走过的痕迹,活人碰不得,有人说是赵黑子喝多了眼花,那味道,谁闻了都得皱眉。从那以后,每逢暴雨夜,村里人总能听见山路上“沙沙沙”的脚步声,像鬼敲门,没人敢出门看。有人说,那是死去的兵魂,借着雨夜回村,走不完的路,过不去的道,永远在山路上晃荡。
奶奶讲完,屋里静得吓人,雨还在下,砸得窗户“啪啪”响,像在敲丧钟。俺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问:“奶奶,赵黑子真见着阴兵了?”她瞟了俺一眼,咧嘴一笑,露出缺了牙的牙床,阴恻恻地说:“老六啊,这世上有些东西,见不得,也躲不过。那晚俺也听见了脚步声,可没敢掀窗帘看!”说完,她拄着炕沿起身,脚步踩得木地板“吱呀”响,回了里屋,留下俺一个人,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发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风声呼啸,像无数鬼魂在嚎。俺缩在炕上,裹紧被子,我心里还是发毛,总觉得窗外有啥在窥着俺。奶奶那句“见不得,也躲不过”像根刺,扎在心头,挥之不去。俺瞪着窗纸,雨痕一道道淌下来,像眼泪,又像血,脑子里全是李大头那盏绿火灯笼,晃得俺眼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