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铜铃声刺破夜幕时,我正蹲在靠山屯村口的磨盘上啃烤地瓜。远处山梁上晃动的黑影排成一列,斗笠蓑衣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草鞋踏在碎石路上的脆响混着铃铛声,像首催命的安魂曲。
";六子!快回屋!";隔壁王寡妇扒着门缝冲我喊,";赶尸的晦气玩意儿,仔细冲撞了山神爷!";
我把最后一口地瓜皮甩给看门的大黄狗,盯着渐近的队伍咧嘴笑。打从八岁那年偷看张瘸子给吊死鬼合眼,我就迷上了这些阴间勾当。前年盛招阴讲的绣花鞋女鬼,去年章锁精说的死人梳,哪个不比戏班子唱的《牡丹亭》带劲?
领头的赶尸匠在村头老槐树下站定时,月光正巧掠过他腰间铜锣。这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汉子,羊皮袄子泛着尸油似的暗光,腰间拴着串风干的人耳——湘西赶尸人的护身符。他身后五具尸体直挺挺戳在夜雾里,斗笠压得低,只能瞧见青紫的下巴尖。
";宋食灰。";他沙哑的嗓音像钝刀刮着磨刀石,接过我递的旱烟袋深吸一口,";小崽子胆够肥,敢凑这么近看死人?";
我盯着他包袱里露出的朱砂笔尖:";宋叔给讲讲道上的稀罕事呗?生人村?阴兵借道?还是......";话音未落,西北风突然打着旋儿卷来,老槐树上惊起三只夜枭,尸体们的蓑衣被掀开半角,露出腰间捆尸绳结的诡异绳花。
宋食灰猛地掐灭烟头,浑浊的眼珠映着磷火似的幽光:";十年前在落魂岭撞邪那次,老子折了半条命。";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扣住我腕子,尸斑似的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想听?备好三斤烧刀子,老子给你开开眼。";
屯子里的狗突然齐声狂吠,宋食灰包袱里的摄魂铃无风自动。五具尸体齐刷刷转向我站的方位,蓑衣下渗出黑水,在月光里蒸腾起腥臭的雾气。
他说,这事儿发生在十年前,那时候他刚入行不久,跟着师傅学赶尸。湘西山高林密,路窄得只能过一个人,两边是黑压压的树林,树枝扭曲得像鬼爪子,风一吹,满山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耳语。那年秋天,宋食灰和师傅带着一队尸体,要送去百里外的落魂村下葬。尸体有五具,全是客死他乡的湘西人,家人花了大价钱请他们赶回去。
赶尸的规矩多,夜行晓宿,尸体用符纸封住,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踩草鞋,师傅在前敲锣,宋食灰在后摇铃,尸体排成一列,僵硬地跳着走。夜里山路难行,雾气重得像纱,伸手只能看见几步远。师傅说:“小宋,赶尸最忌误入生人村,尸体沾了阳气,魂儿就散不掉,会出事儿。”宋食灰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师傅吓唬人。
可那天晚上,走了半宿,师傅突然停下,皱着眉说:“不对,路走岔了。”宋食灰抬头一看,雾里隐约露出几间屋子,灯光闪烁,像个小村子。师傅脸色一变,低声说:“这是生人村,快掉头!”可尸体已经停不下来,僵硬地往前跳,宋食灰急忙摇铃,可铃声在雾里传不开,尸体像被啥牵引着,径直跳向村口。
村口站着个老汉,拄着拐杖,眯着眼看他们。师傅赶紧上前,拱手说:“老丈,俺们赶路走岔了,借个道,马上走。”老汉瞅了瞅尸体,嘿嘿一笑,说:“赶尸的?今晚怕是走不成了,村里正办喜事,你们进来喝杯喜酒再走吧。”师傅连连摆手,说:“不行,尸体不能进村,会冲了喜气。”可老汉不依,拉着师傅的袖子说:“不喝就是不给面子,村里人会不高兴的。”
宋食灰心里发毛,总觉得这村子不对劲儿,灯光昏黄,屋子里影影绰绰,像有很多人影在晃,可又听不见啥声音。师傅没办法,只好让宋食灰守着尸体,自己跟着老汉进了村。宋食灰站在村口,雾气裹着尸体,尸体僵硬地立着,斗笠下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睛紧闭,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突然,一阵风吹过,雾气散了些,宋食灰看见村里走出一个人,穿着红嫁衣,头戴凤冠,脸被红盖头遮着,慢慢走过来。他心里一咯噔,喊道:“谁在那儿?”可那人没应,径直走到尸体前,伸出手,摸了摸尸体的脸。宋食灰吓得喊道:“别碰!”可晚了,尸体猛地睁开眼,眼珠子浑浊,透着绿光,直勾勾地盯着那红衣人。
紧接着,尸体动了,不再僵硬,像活人似的,慢慢转头,看向宋食灰。宋食灰吓得魂儿都没了,喊道:“师傅!师傅!”可师傅在村里,没听见。那红衣人低声说:“他们……想回家……”声音细得像针,刺得人头皮发麻。宋食灰退后一步,尸体却跟着动了,一步步跳向他,草鞋踩在地上,“啪——啪——”,节奏乱了,像要追上来。
宋食灰吓得转身跑进村,村里静悄悄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没人影。他跑到老汉带师傅进去的屋子,推开门,里头坐着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喜酒和红烛,可人影模糊,像纸糊的。师傅坐在主位,脸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宋食灰喊道:“师傅,快走!尸体活了!”可师傅没动,嘴一张一合,低声说:“晚了……晚了……”
宋食灰凑近一看,师傅的脖子上有个红手印,鲜红鲜红的,像刚掐的。他吓得退后一步,屋里的“人”慢慢转头,露出一张张死人脸,苍白无血,眼窝深陷,嘴角咧开,露出尖牙。宋食灰尖叫一声,跑出门,可村里的路变了,雾气里多出无数条小路,弯弯曲曲,像迷宫。
他跑了半天,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尸体跟在身后,斗笠歪斜,蓑衣破烂,脸上挂着诡笑,眼珠子绿得发光。领头的尸体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枯枝:“俺们……要回家……”宋食灰吓得腿软,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尸体跳过来,草鞋“啪——啪——”响得更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锣响,师傅摇着铃跑过来,嘴里念咒,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他冲到宋食灰面前,一剑刺向领头的尸体,尸体“嗷”地叫了一声,停住了。师傅低声说:“快走!这村子是鬼村,活人进不去的!”宋食灰爬起来,跟着师傅跑出村,可回头一看,村子消失了,只剩一片荒地,荒草丛生,坟头林立。
师傅喘着气说:“这村子是几十年前被土匪屠了的,村民死后魂魄不散,化成鬼村,专门引赶尸的误入,好借阳气还魂。”宋食灰吓得魂儿都没了,喊道:“那尸体咋办?”师傅皱眉道:“尸体沾了鬼气,魂儿散不掉,怕是得烧了。”
他们折回荒地,尸体僵硬地立着,眼睛紧闭,像睡着了。师傅点了火,把尸体烧了,火光冲天,烧得噼啪作响。宋食灰站在一旁,总觉得火光里有人影在晃,像村民在哭。可烧完后,地上多了几滩黑水,散发一股子腐臭味儿,风一吹,传来低沉的“谢谢……”,阴冷得让人头皮发麻。
从那以后,宋食灰再不敢走夜路,每逢赶尸,总绕开那片荒地。可有时夜里,他还能听见远处传来“啪——啪——”的草鞋声,像赶尸队在走,夹杂着低沉的“俺们要回家……”,阴冷得让人骨头缝里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