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这地界儿,四面山崖子像黑铁锅似的扣着村子。俺李老六打小就爱往阴森地界儿钻,村北乱葬岗子上的老鸹叫都比村口货郎的拨浪鼓好听。昨儿晌午听陆瘸子说,扎纸匠王纸马要开讲新故事,俺撂下锄头就往村东头蹽。
要说这王纸马可是个奇人,他家寿衣店门脸儿灰扑扑的,墙皮裂得跟老树皮似的,檐角还挂着褪了色的引魂幡。四十来岁的汉子,十根指头细长得像纸扎人的骨架,眼窝子陷得能养蝌蚪。这会儿我蹲在他家火炕沿上,油灯苗儿被穿堂风吹得直打摆子。
";王大哥,白纸钱昨儿讲的鬼宴席可把赵四叔吓尿炕了!";我拿火筷子拨了拨炭盆,";您这压箱底的邪乎事儿,该掏出来晾晾了吧?";
王纸马裹着露棉花的破袄子,手里纸钱串子哗啦响。他忽然盯着窗户外头黑黢黢的乱葬岗,嗓子眼儿里挤出句话:";老六,知道为啥寿衣店门槛要涂黑狗血不?";没等我搭腔,他指甲盖";咔";地掐断根线头,";八年前那柜子里的寿衣,差点把俺魂儿勾了去......";
外头山风正紧,老槐树影子在纸窗户上张牙舞爪。我后脖颈子凉飕飕的,眼瞅着王纸马从炕柜深处摸出个褪色的红布包,里头躺着半截烧焦的寿衣袖口。
他说,这事儿发生在八年前,那时候他刚从爷爷手里接过扎纸手艺,在村东头开了个寿衣店。店面不大,一间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黑乎乎的泥砖,屋顶漏风,晚上“呼呼”响,像有人喘气。店里摆着几排木架子,上面挂满寿衣,黑的白的,红的绿的,叠得整整齐齐,针脚细密,散发一股子淡淡的霉味儿。角落有个衣柜,老榆木做的,漆面斑驳,柜门上雕着些模糊的花纹,像鬼脸咧嘴笑。柜子里放着些卖不出去的旧寿衣,布料发黄,有的还沾着泥点子,像从坟里挖出来的。
开店头几天,生意冷清,村里人嫌晦气,不愿进门。可那天晚上,来了个怪客。一个老太太,瘦得像枯枝,裹着黑棉袄,脸白得像刷了石灰,眼窝深陷,走路一瘸一拐,手里攥着根拐杖。她推开门,门轴“吱吱”响得刺耳,屋里冷风一灌,煤油灯晃了一下。她低声说:“给俺挑件寿衣,要黑的,厚实的。”王纸马瞅了她一眼,觉得不对劲儿,这老太太脸熟得很,像村里前年死的李寡妇,可他没吭声,挑了件黑寿衣递过去。老太太摸了摸布料,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黄牙,说:“好,好。”她没付钱,拎着寿衣就走了,拐杖敲地,“咚咚”响,像敲在心口上。
王纸马心里发毛,可也没多想,关了门睡下。可那天晚上,他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店里传来“沙沙”声,像布料摩擦,又像有人在翻东西。他点上灯,推开里屋的门,店里黑漆漆的,木架子上的寿衣叠得好好的,可那老榆木衣柜的门半开着,缝里透出一股冷气,带着甜腻腻的尸臭,像坟地翻出来的。他凑过去一看,柜子里少了件寿衣,就是那老太太拿走的那件。
第二天,王纸马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没在意。可从那天起,店里怪事儿不断。每到半夜,衣柜就“吱吱”响,像有人在里头抓挠,柜门缝里渗出股黑气,腥臭得像烂肉泡了三天。他壮着胆子打开柜子,里头的寿衣叠得乱七八糟,有的翻了面,有的袖子拧成麻花,像被啥穿过。他抖开一件瞧,布料上多了几块黑斑,黏糊糊的,像血干了,又像尸油渗出来的。
村里人听说这事儿,找来个老汉,叫吴瘸仙,七十多岁,懂点阴阳事儿。吴瘸仙提着根桃木棍,进了店,盯着衣柜看了半天,说:“这柜子不干净,里头的寿衣沾了死者气息,怕是有怨魂缠上了。”他问王纸马:“最近卖过啥怪衣?”王纸马说了那老太太的事,吴瘸仙皱眉道:“那是李寡妇的魂儿,她死得不甘,寿衣没烧,气息留下来了。你得烧了柜子里的衣,断了她的念想。”
王纸马咬牙照办,晚上点了堆火,把柜子里的旧寿衣全烧了。火烧得旺,布料“噼啪”响,黑烟裹着尸臭冲天,烧到一半,火里传来低沉的哭声,“俺冷……俺冷……”,细得像针,刺得人头皮发麻。他吓得退后一步,火光里隐约有个影子,披着黑寿衣,低着头,慢慢爬出来。
油灯陡然转绿时,王纸马才看清那东西根本不是立着——她腐烂的膝盖反折成直角,突然,影子脚掌倒扣在房梁上,湿透的寿衣下摆垂下来,正滴滴答答落着腥臭的黑水。那件本该烧给死人的黑绸寿衣竟在他眼前蠕动,暗纹里钻出无数白蛆,在布料上拼出";冤";字的篆体。
老太太半张脸塌陷的皮肉里嵌着碎瓷片,另半张脸的眼球连着神经垂到下巴,浑浊的玻璃体上映着二十年前上吊的刘寡妇面容。她裂到耳根的嘴角淌着泥浆,尖牙上卡着的血块突然睁开——竟是半颗布满血丝的眼球!
";嗬...嗬...";
她喉管里滚出的腐气熏得供桌蜡烛结出霜花,指甲突然暴长三寸,漆黑的甲缝里爬出裹着尸油的蜈蚣。最骇人的是那身寿衣,每道褶皱都在渗出写满咒文的血符,缠在腰间的裹尸布突然活过来似的,毒蛇般缠住了王纸马的脚踝。
当这怪物以扭曲的姿势爬过房梁时,众人听见她折断的肋骨摩擦声,像用生锈的锯子切割棺材板。那些滴落的黑水在青砖地上蚀出人脸凹痕,每张都是这些年横死的村民模样。供在神龛里的桃木剑突然崩断,剑身裂纹中渗出漆黑的脓血。
“俺冷……衣服还俺……”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枯枝,低得像是从地底下挤出来的,带着股怨气。她一步步走过来,脚底下拖出一道黑乎乎的痕迹,像腐烂的血水,寿衣的下摆湿漉漉的,滴着黑汁,散发一股子甜腻的尸臭,像死人身上抹了发油。每迈一步,屋里的温度就冷一分,墙角的纸人晃起来,像被风吹的,可店里压根没风。
王纸马吓得腿一软,喊道:“俺烧了你的衣!你别找俺!”可那老太太歪着头,盯着他,嘴里念叨:“衣服是俺的……你穿俺的……”她的眼珠子转了转,锁定了王纸马身后的木架子,那儿挂着一件新寿衣,黑得发亮,跟她拿走的那件一模一样。她伸出手,指甲“咔咔”伸长,抓向那件衣服,寿衣飘起来,像被无形的手拽着,套在她身上。
王纸马吓得退到墙角,眼睁睁看着她穿上寿衣,身子鼓起来,像灌了气,脸上的皱纹撑开,露出黑红色的烂肉。她咧开嘴,笑得更瘆人,嘴里吐出一串黑水,顺着下巴滴下来,“好暖……好暖……”她的声音细得像针,刺得人耳朵嗡嗡响。紧接着,她转过身,盯着王纸马,低声说:“你也穿一件……陪俺……”她的手指一挥,木架子上的寿衣飘起来,朝王纸马扑过去。
王纸马吓得喊道:“俺不穿!”可那寿衣像活的,裹住他的身子,冰冷得像冰窟里的布,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挣扎着撕扯,可寿衣越勒越紧,袖子爬上他的胳膊,像蛇皮贴着肉,指甲划过的痕迹渗出黑血。他喊道:“救命!救命!”可店里静得吓人,只有那老太太的笑声,“咯咯咯”,尖得像刀子划玻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狗叫,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天,照得屋里一片惨白。老太太顿了一下,身子一晃,退回衣柜边,寿衣从王纸马身上滑下来,落在地上,散发一股子尸臭。他爬起来,抓起地上的桃木棍砸过去,可棍子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像打了个空。她低声说:“衣服是俺的……谁穿谁陪俺……”她的身影一闪,钻进衣柜,柜门“砰”地关上。
油灯将尽时,王纸马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铜八卦。他抄起供桌上的香灰抹在眼皮上,这才看清李寡妇脖颈处缠着半截槐树根——二十年前她吊死在那棵老槐树上,怨气早和树根绞成了精。他抄起裁衣剪划破掌心,蘸着童子血在褪色红布包上画出镇魂符,猛地拍在老太太天灵盖。
";喀嚓";一声,衣柜深处传来树根断裂的脆响。那件蠕动的寿衣突然绷直,暗纹里的白蛆簌簌掉落,拼成的";冤";字裂成两半。吴瘸仙拄着桃木棍撞进门来,往炭盆里撒了把陈年糯米,火苗";轰";地蹿起三尺高,将槐树根烧得噼啪作响。
三天后,王纸马带着全村汉子刨开老槐树底。腐根里缠着具白骨,颈骨上勒着褪色的红布条——正是当年逼死李寡妇的赵地主家传的汗巾。众人按吴瘸仙指点,将尸骨移葬向阳坡,供上三牲六畜。当第一铲土盖上棺木时,寿衣店斑驳的墙皮";哗啦啦";脱落,露出底下朱砂画的镇宅符,原是王纸马爷爷早年布下的后手。
如今那老榆木衣柜成了镇物,王纸马用黑狗血混着香灰重新刷了门槛。每逢清明中元,店门口总会多出件纸扎的黑棉袄,针脚细密如当年李寡妇的手艺。村里老人说,打那之后乱葬岗再没闹过邪祟,倒是寿衣店的纸扎活儿愈发精巧,连县城里都有人慕名来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