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是山坳子里靠山屯土生土长的李老六,屯子像片枯叶似的贴在山壁上,百来户人家被老林子裹得严严实实。后山崖缝里总刮邪风,尤其入了夜,那风声裹着狼嚎似的呜咽,能把人天灵盖掀起来。俺家挨着乱葬岗子,夜猫子叫起来像婴孩哭丧,前年腊月王二叔家小孙子就是被这声勾得发了癔症。
屯里就数俺胆肥,专爱扒拉那些阴间掌故。爷爷说过新娘子头七从坟堆里爬出来的事,奶奶念叨过半夜过阴兵的玄乎场面,钱二婶神神叨叨说撞见过鬼打更的梆子声。要说最瘆人的还得数九叔——这老道年轻时在关外闯荡,腰间布袋里桃木钉还沾着黑血呢,他讲的\"尸花漫野\"让俺三个月没敢踩草窠子,总觉得地底下有东西挠脚心。
这天日头刚落山,雾气就跟活物似的顺着墙根往上爬。俺蹲在九叔家火炕沿上,油灯芯子爆出朵灯花,照得他脸上沟壑像会动的符咒。\"杜爷,再给整段新鲜的呗?上回那尸花故事差点把俺魂儿吓出窍。\"俺攥着半拉烤地瓜,热气混着柴火味往鼻子里钻。
九叔正摆弄他那串五帝钱,铜绿裹着包浆,碰起来跟死人骨头似的闷响。\"小兔崽子嫌命长是吧?\"他哑着嗓子冷笑,眼珠子却瞟向窗外——浓雾里隐约有团黑影贴着土墙挪动,像裹着寿衣的人形,\"三十年前在青石镇撞过邪,差点折在面铜镜手里......\"
煤油灯突然\"啪\"地炸了个灯花,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晃起来。九叔把五帝钱往炕桌上一拍,震得香炉灰簌簌往下掉。
九叔说,那年他在青石镇给人驱邪。青石镇不大,靠着老林子,镇外有片荒地,埋着些没名字的坟头,风一吹,草丛里翻出土腥味,夹着点烂臭,像地底有啥东西在喘气。那年夏天,镇上有个木匠,叫刘长贵,四十来岁,手艺好,为人老实。他爹死了没多久,临死前交代,说祖坟里埋了件传家宝,是面陪葬的铜镜,要挖出来传给后人。刘长贵信了,喊了两个伙计——陈石头和马三儿——趁着月黑风高,去了老林子里的祖坟。
祖坟在林子深处,坟头没碑,周围长满野草,风一吹,像有人在低语。他们拿锄头挖开坟土,露出一口棺材,黑漆漆的,木头烂得快散架,缝里渗出股甜腻的尸臭。撬开棺盖,里头躺着个干尸,裹着破布衣,干瘪得像树枝,手里攥着一面铜镜,直径半尺,边框刻着模糊的花纹,镜面锈得发绿,照不出人影。刘长贵拿了铜镜,草草填了坟,带回家挂在堂屋,说是祖宗保佑。陈石头劝他:“这镜子从坟里挖出来的,阴气重,别挂屋里。”可刘长贵不信,笑说:“祖传之物,能有啥邪?”
第二天晚上,怪事来了。刘长贵睡到半夜,听见堂屋传来“嗡嗡”声,像有人敲铜盆。他披上衣裳去看,煤油灯下,那面铜镜挂在墙上,镜面隐约有个影子,披着破布衣,低着头,慢慢走近。他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影子越来越清楚,是个老汉,干瘪得像枯树,脸白得像刷了浆,眼窝深陷,眼珠子浑浊,透着股绿光,手指僵硬地抓着啥,像要爬出来。
刘长贵吓得喊:“谁在那儿?”可没人应,镜子里的影子抬起头,露出一张脸,嘴角裂开,牙缝里卡着黑红色的血块,像刚咬过人。他认出来了,那是刚死了的老爹。他腿一软,喊道:“爹,你咋在镜子里?”影子没说话,镜面一晃,变成了刘长贵的脸,可那脸白得像纸,眼珠子凸出,舌头吐出半尺,像吊死鬼。他吓得摔在地上,爬着跑出屋,喊道:“镜子闹鬼了!”
第二天,他跑去找九叔。九叔听说这事儿,皱眉道:“陪葬铜镜是阴物,照魂摄魄,挂屋里是要出大事。”他带上家伙——桃木剑、黄符、铜铃——去了刘长贵家。进了堂屋,九叔盯着铜镜看,镜面锈迹斑斑,模糊一片,可他凑近一瞧,里头隐约有个影子,披着破布衣,低着头,像在动。他腰间的铜铃“叮铃铃”响起来,镜面一晃,映出个老太太,干瘪得像枯树,眼珠子绿得发亮,低声说:“镜子是俺的……照了……留下……”声音沙哑得像从地底钻出,带着股寒气。
九叔掏出桃木剑,横在身前,喝道:“何方鬼祟,速速现形!”可镜子里的影子没理,慢慢走近,伸出手,指甲长得像钩子,像要抓穿镜面。九叔抖了抖铜铃,念咒:“三清在上,魂归地府!”可咒刚念完,镜面“嗡”地一震,发出低鸣,黑气从镜子里渗出来,腥臭得像烂尸泡了水。他低喝:“阴物作祟,贫道灭你!”掏出一张黄符,蘸朱砂画了几笔,贴在镜子上,可符刚贴上,“噗”地烧成灰,黑气更浓了。
紧接着,镜子里的影子爬出来,是个老太太,裹着破布衣,干瘪得像枯枝,脸皮皱得像树皮,眼窝深陷,眼珠子绿得像鬼火,嘴角裂开,露出一排尖牙,牙缝里卡着血丝,手指甲弯得像钩子,泛着青光,身子歪着,像骨头断了,脚下踩着黑泥,散发出甜腻的尸臭。她一步步走来,指甲“咔咔”伸长,低声说:“镜子是俺的……你照了……留下……”声音低得像从棺材里挤出,怨气冲天。
九叔挥起桃木剑,喝道:“大胆怨魂,速退!”可剑刚碰到她,指甲一挥,“咔嚓”一声,剑裂了条缝。她爬得更快,喊道:“镜子照你……死相已现……”镜面一晃,映出九叔的脸,白得像纸,眼珠子凸出,舌头伸得老长,像吊死鬼。九叔退后一步,喊道:“邪物摄魂,贫道破你!”他抖起铜铃,念咒:“三清护法,鬼散九天!”可铃刚响,老太太指甲一扫,铜铃“咔”地碎了,掉在地上。
刘长贵站在门口,瞪着镜子,脸色越来越白,像丢了魂。镜面又一晃,映出他的脸,眼窝深陷,嘴角淌血,像死人。九叔喊道:“别看镜子,魂要被吸走!”可刘长贵像没听见,呆呆站着,嘴里嘀咕:“爹……俺错了……”
九叔咬破手指,滴血在黄符上,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魂归黄泉!”他扔出黄符,符纸燃起红光,炸开一圈火光,镜面顿了一下,黑气散了些。可老太太没停,指甲刺向九叔,划破他灰袍,血渗出来。她低喊:“镜子是俺的……都留下……”镜面再晃,映出陈石头和马三儿的脸,个个白得像纸,眼珠子凸出,像吊死鬼。
九叔退到墙角,掏出一捆黄符,蘸血画满咒文,喝道:“三清在上,魂散九幽!”他扔出符纸,红光炸开,镜面裂了缝,黑气退了点。可镜子里的影子更多了,个个干瘪得像枯树,眼珠子绿得发光,低声喊:“留下……留下……”九叔喊道:“镜棺摄魂,魂被锁镜,贫道灭你!”他掏出一根桃木钉,咬破舌尖,喷了口血在钉上,喝道:“三清护法,钉魂归地!”他扑过去,砸钉进镜面,“咔嚓”一声,镜子碎了,黑气散尽,影子退回镜里。
九叔喘着气,捡起铜铃碎片的手突然顿住。火堆里烧化的黑水渗入土中时,他瞧见泥地里浮出几道暗红纹路,竟像极了铜镜边框的花纹。\"等等!\"他猛地拽住刘长贵胳膊,\"这镜子是镇魂棺的盖子!\"
众人连夜举着火把重返祖坟。九叔用五帝钱在烂棺材四角摆阵,煤油灯照见棺底密密麻麻的符咒,被尸水泡得发胀。\"怪不得怨气冲天\"九叔抹了把冷汗,\"当年下葬的怕是个过阴人,拿铜镜压着地脉煞气,你们倒好,把镇物当陪葬!\"
鸡叫三遍时,九叔领着全镇老少跪在乱葬岗。他赤脚踩过七座无名坟头,每走三步便撒一把掺着朱砂的糯米。当铜镜残片埋回棺底时,地底传来闷雷似的响动,九叔咬破中指在棺盖上画符,血珠子刚滴落,整片老林子的乌鸦突然齐声哀鸣。
七日后,刘长贵在自家炕头惊醒,喉头黑泥化作一滩腥臭绿水。陈石头退烧那日,马三儿蓬头垢面从林子里钻出来,手里攥着半截桃木钉直念叨\"有个穿寿衣的老太太冲我作揖\"。九叔把五帝钱串子埋在镇口老槐树下,每逢清明中元,铜钱撞击声便混着风铃响彻青石镇,再没听过那\"还俺镜子\"的呜咽。
倒是来年开春,刘家祖坟周围开满淡紫色的花,九叔撵着偷摘的小孩笑骂:\"这叫往生莲,怨气化了才长得出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