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黄昏总是裹着层青灰色的雾霭,像是老坟头飘出的烟瘴。我蹲在村南头的歪脖子槐树下,看最后一丝天光被连绵的峰峦吞没。远处老林子里传来寒鸦的啼叫,惊得枯枝上的积雪簌簌坠落。
\"李老六!\"
我缩了缩脖子,扭头正对上王寡妇家新糊的窗纸。惨白的纸面上映着个佝偻人影,活像被揉皱的纸人。那是冯吊客——全村唯一敢在坟地过夜的抬棺人。此刻他正用那双嵌在褶子里的黑窟窿眼盯着我,手里锈迹斑斑的铜烟锅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听说你满屯子打听鬼故事?\"烟锅在门框上磕出火星,惊飞檐角倒挂的冰凌,\"不怕阎王爷给你记红帐?\"
我搓着冻僵的手钻进他屋里。土炕上摆着半截残烛,火苗被穿堂风吹得东倒西歪,在斑驳的墙皮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冯吊客的棺材钉就挂在正堂,七寸长的铁钉被磨得锃亮,钉头还沾着暗红的漆皮。
\"尝尝城里的二锅头。\"我掏出揣在怀里的酒葫芦,泥封刚启,辛辣的酒气就冲散了屋里的霉味。墙角堆着的纸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半截褪色的招魂幡。
老抬棺人的喉结在树皮似的脖颈下滚动:\"八年前那场白事...\"他忽然压低嗓门,枯枝般的手指攥住我的腕子,\"那口黑棺抬到乱葬岗时,坟圈子里的野狗全哑了嗓。\"
我后颈的汗毛倏地竖起。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像极了孩童踩碎骨头的动静。冯吊客往火盆里啐了口烟油,滋啦一声窜起半尺高的蓝焰。
\"要听《鬼童跳棺》,得先应我三件事。\"他凹陷的眼窝里闪着幽光,\"听完别问真假,莫追后事,更不许...\"话音戛然而止,屋外骤然响起急促的犬吠,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我们冲出门时,只见看门的老黄狗瘫在雪地里抽搐。它脖颈扭曲成诡异的角度,犬齿间死死咬着半块沾血的粗布——正是冯吊客擦棺材用的那块。
八年前,村里有个姓赵的老婆子,家里有个孙子,五岁,掉进水塘淹死了。那天阴得邪乎,天空像刷了层灰,雾气黏在地上,村里静得连鸡都不叫。赵老婆子找他抬棺下葬,棺材小,黑漆刷得油亮,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像小孩拿炭条乱画。他带着三个帮手——牛二、刘瘸子、王石头——扛着棺材往西边坟地走。
棺材轻得很,可一抬起来,总觉得有股力往下拽,像有人在底下拉绳子。冯吊客嘀咕:“这不对劲儿,五岁娃,能有多重?”牛二笑他:“冯哥,你老喽,手脚不利索。”可话没说完,棺材里突然传来“咯咯”的笑声,细细的,像小孩在玩,断断续续,像是从木缝里钻出来。冯吊客头皮一麻,喊道:“啥动静?”刘瘸子凑近一听,吓得拐杖掉地上:“是笑声!这娃没死透?”可棺材钉得死死的,钉子都锈了,哪来的活人?
那笑声没停,越来越响,夹着低语:“好玩…好玩…”雾气里,棺材旁隐约冒出个小影子,矮矮的,披着湿漉漉的破衣,脑袋歪着,手里攥着个泥团,低声笑:“抬俺…抬俺去玩…”冯吊客喊道:“谁在那儿?”影子没答,慢慢退进雾里,身形一晃就不见了。他心里发毛,喊道:“别管了,快抬走!”几人硬着头皮往前走,雾气裹着棺材,笑声像影子似的跟着,忽远忽近,像针扎耳朵。
到了坟地,天更阴了,风吹得草叶子“呜呜”响,像有人在哭。他们挖好坑,把棺材放下,冯吊客抹了把汗,刚要填土,眼睛一扫,愣住了——坟头旁多了几个小脚印,光脚丫踩的,脚趾印子清晰得很,湿漉漉的,像刚踩过水。他喊道:“这啥时候来的?”王石头说:“兴许是村里的娃。”可这坟地荒得连鸟都不落,哪来的脚印?
冯吊客盯着那脚印,后背一凉,风一吹,草丛里传来“咯咯”笑声,低低的,像小孩躲着偷乐。他喊道:“谁在那儿?”没人应,可脚印旁边突然多了个泥团,圆溜溜的,像小孩捏的,上面还插了根草棍,像个小人。他弯腰一看,泥团“啪”地裂开,里面爬出几只黑虫子,扭着身子钻进土里。他吓得退一步,喊道:“这邪乎了,快填土!”他们刚铲了两锹土,那脚印动了,像有啥东西在坟头上蹦,低声喊:“埋俺…埋俺…”
牛二壮着胆子拿锄头扒拉一下,土里伸出一只小手,瘦得像鸡爪,指甲黑得发亮,抓着土,低声喊:“冷…好冷…”冯吊客吓得魂飞魄散,喊道:“填死它!”他们拼命填土,可那小手越抓越狠,指甲划着土“咔咔”响,像要爬出来。刘瘸子吓得喊:“鬼啊!跑!”几人扔下锄头就跑,回头一看,坟头上脚印密密麻麻,像一群小孩在跳,笑声夹着哭声,低声喊:“陪俺…陪俺…”
冯吊客跑回家,腿抖得像筛子,进屋点上灯,屋里冷得像冰窖,窗户“砰砰”响,像有人敲。他壮着胆子喊:“谁?”窗外没人,可雾气里隐约有个小影子,蹲在窗台上,低声笑:“抬俺的…好玩…”他吓得灯都掉了,喊道:“你啥东西?”影子没动,低声说:“俺是水里的娃,淹死了,冷…你抬俺,陪俺玩…”冯吊客喊:“俺没害你,别缠俺!”影子“咯咯”一笑:“俺喜欢你,陪俺…”
他吓得一宿没睡,第二天跑去找村里懂行的阴阳婆李翠婆。李翠婆七十多,瞎了一只眼,拄着拐杖,听完他的话,脸色一沉:“你撞上鬼童了。那娃死得冤,魂没散,认准你了。”冯吊客急了:“俺咋办?”李翠婆说:“得查他死因,送他走,不然他缠死你。”冯吊客喊道:“他家就剩个儿媳妇赵小红,怀着娃。”李翠婆眯着眼:“那孕妇危险了,鬼童最恨新命,你快去!”
冯吊客跑去赵小红家,天黑得像锅底,雾气钻进院子,院里的老槐树“沙沙”响,像有人在树上爬。他敲门喊:“赵小红,开门!俺是冯吊客!”门“吱”地开了,赵小红扶着门框,脸色白得像鬼,肚子鼓得吓人,手抖得拿不住水碗。她低声说:“冯叔,咋了?”冯吊客问:“你家娃咋死的?俺抬了他的棺,撞上鬼了!”赵小红一听,眼泪刷地下来:“别提他!他死得邪,俺不敢说!”
冯吊客喊:“你得说,不然俺俩都活不成!”赵小红哭道:“那娃是我婆婆害的,她嫌我头胎生不出男孩,天天骂我,那天他掉水里,她说淹死干净,硬不让我救…”她顿了顿,低声说:“埋了后,俺夜夜听见他在窗外笑,喊‘娘…俺冷…’”冯吊客一听,后背发麻,猛地想起那小手和笑声。
就在这时,院里传来“咯咯”声,像小孩拍手玩。他回头一看,院子角落站着个小影子,湿漉漉的,披着破布,低着头,手里攥着个泥团,泥团上画了个红圈,像血。他喊道:“鬼童,别过来!”影子抬起头,眼珠子黑得像墨,低声说:“娘…俺要弟弟…她肚子里的是弟弟,俺要他…”赵小红吓得尖叫:“别!俺错了!”她捂着肚子喊:“疼!要生了!”冯吊客慌了,喊道:“快进屋!”可赵小红刚迈步,腿一软,血水淌下来,染红了门槛。
屋里冷得像冰窟,雾气钻进来,灯火“噗”地灭了,黑暗里只剩鬼童的笑声,“咯咯咯”,尖得像刀割耳膜。冯吊客喊道:“鬼童,你要啥?别害她!”鬼童飘进来,站在炕边,低声说:“娘…俺要弟弟…她不要俺,要他,俺要他陪俺…”他的脸青得像水鬼,眼珠子瞪着,手指瘦得像枯枝,指甲滴着黑水,指向赵小红的肚子。
冯吊客喊:“他是你弟弟,你不能动他!”鬼童冷笑:“娘扔了俺,要弟弟,俺冷…俺要他…”他飘到炕边,手抓向赵小红,低声说:“出来…陪俺…”赵小红尖叫:“救命!别碰俺娃!”冯吊客扑过去,想挡住,可手一抓,抓了个空,像抓了团冷风。鬼童转头,眼珠子盯着他,低声喊:“你抬俺,陪俺玩…”冯吊客喊:“俺不陪!你走!”鬼童“咯咯”一笑:“不走…俺喜欢你…”
这时,门“砰”地开了,李翠婆拄着拐杖冲进来,手里拿根柳条,喝道:“孽畜,回水里去!”她挥起柳条,抽在鬼童身上,他退一步,低声喊:“娘…俺要娘…”李翠婆喊:“你娘在这儿,别害她!”鬼童歪着头,低声说:“娘不要俺…俺要弟弟…”赵小红哭道:“俺错了,娃,娘错了!”鬼童冷笑:“晚了…弟弟归俺…”他手一挥,赵小红肚子猛地一抽,血水喷出来,炕上全是红。
冯吊客拿起棺材钉的手直冒冷汗。鬼童青灰色的手指已触到赵小红隆起的肚皮,血水顺着炕沿滴落,在泥地上汇成暗红的溪流。李翠婆突然扯下腰间褪色的八卦袋,扬手撒出把混着朱砂的糯米,厉声喝道:\"黄泉引路,怨魂归冢!\"
糯米粒打在鬼童身上迸出火星,那团黑影尖叫着缩回墙角。李翠婆趁机将柳条浸入产妇血水,蘸着在炕席画出血符:\"赵小红!快喊他名字!\"产妇疼得面目扭曲,却还是嘶声哭喊:\"栓柱!娘的栓柱啊!\"
鬼童浑身一颤,眼窝里的黑气淡了几分。李翠婆趁机掏出个褪色的拨浪鼓,沙哑的鼓声混着咒语在屋里回荡:\"三魂归兮,七魄安兮,奈何桥头莫回头...\"鬼童怔怔望着拨浪鼓上褪色的红绳,那是他生前唯一的玩具。
\"娘...\"黑影渐渐凝成五岁孩童的模样,浑身滴着塘水,\"冷...\"李翠婆将拨浪鼓塞进赵小红手里:\"快说!说你对不住他!\"产妇颤抖着摸向虚空:\"栓柱,娘不该任你掉进冰窟窿,娘每晚都梦见你在水里扑腾...\"
冯吊客突然瞥见鬼童脚下漫开一滩水渍,水中竟浮着半块冻硬的窝头——正是当年孩子落水时攥在手里的吃食。李翠婆抓起窝头塞进火盆,青烟里传出孩童的抽泣。她趁机将柳条缠上黑影:\"跟婆子走,给你备了纸船炮仗,莫缠活人...\"
子夜梆子响时,赵小红产下死胎。李翠婆把巴掌大的婴尸裹进写满经文的黄裱纸,连同拨浪鼓一道埋进水塘边。那夜靠山屯下了场黑雪,有人看见冰面上飘着盏莲花灯,灯影里两个小童手拉手沉入塘底。
冯吊客拨弄着火盆里的纸灰,窗外呼啸的风声中隐约传来拨浪鼓的声响。\"李翠婆折了十年阳寿才送走那对鬼童。\"他摩挲着棺材钉上的暗纹,\"后来塘里浮起块人形冰坨,眉眼像极了赵家媳妇...\"
话未说完,远处荒坟突然炸响二踢脚,惊起夜枭扑棱棱飞过残月。老抬棺人往地上啐了口烟油:\"回吧,故事讲完了。\"我踏出院门时,怀里的酒葫芦莫名轻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