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滩凝固的墨汁,将靠山屯裹进浓稠的阴影里。这座蜷缩在太行山褶皱中的村落,终年浸在湿冷的雾气中,连正午的日头都只能透过层层叠叠的松针,在地上投下几点病恹恹的光斑。村口歪脖子槐树上悬着的铜铃无风自动,叮当声在空寂的山谷里荡出回响,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掠过青灰色的屋脊。
李老六踩着满地湿滑的苔藓往村西头晃荡,粗布鞋底碾碎了几颗腐烂的松果。这个二十三岁的后生天生一副豹子胆,此刻却觉得后颈发凉——成听风的破屋就杵在乱葬岗边缘,歪斜的土墙上爬满暗绿色的爬山虎,远远望去活像座长满绿毛的坟包。
";成哥!";他故意把酒葫芦晃得哗啦响,一脚踹开吱呀作响的榆木门板。霉味混着某种甜腥气扑面而来,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入殓师佝偻的脊背正在磨刀石上投下扭曲的剪影。
成听风缓缓转头,枯枝般的手指仍按在刀刃上。经年累月接触尸油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灰,指缝里嵌着褐色的血痂,随着他磨刀的动作簌簌掉落。当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珠转向来客时,李老六突然想起老人们常说的";尸斑入眼";——那是常年与亡者对视之人才会有的浑浊。
";六子。";沙哑的嗓音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成听风咧开缺了门牙的嘴,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又来讨故事?";他枯瘦的手掌突然拍在案几上,震得墙角的蛛网簌簌颤动,";听过《棺孕双生》么?";
屋外骤然卷起阴风,纸糊的窗棂被吹开道缝。李老六分明看见雾霭中有团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那轮廓像是佝偻的老妪,又似蜷缩的婴孩。等他揉眼再看时,只剩几片枯叶在门槛上打转。
成听风眯着眼,点起一根烟,烟雾在昏暗的灯光里飘散,缓缓开口:“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村里有个大户姓赵,赵老太爷死了,他夫人早几年就没了,两人要合葬。我负责给他们整理遗容,装进双人棺。那棺材是上好的楠木,黑漆锃亮,沉得要命,四个壮汉抬着都费劲。”
“那天雾浓得像锅盖,天阴得像要塌下来,村里静得连鸟都不叫。我带着几个帮手把棺材抬到赵家祠堂,准备下葬。抬到半路,棺材里突然传来‘咔咔’声,像骨头在磨。我心里一紧,低声问:‘你们听见啥了?’帮手牛二笑我:‘成哥,你耳朵不好使了吧,哪有动静?’可他话音刚落,棺材里传出一阵低低的哭声,细得像针扎,断断续续,像小孩在哼。”
成听风顿了顿,声音更沉了:“我头皮一炸,喊道:‘谁在里面?’棺材钉得死死的,钉子都锈了,哪来的活人?可那哭声越来越清晰,还夹着低语,像在说:‘疼啊…放我出去…’我壮着胆子敲了敲棺材板,喊:‘赵老太爷,您安息吧,别闹了。’哭声停了一瞬,可紧接着更响了,棺材边冒出一股冷气,雾里隐约有个影子,矮矮的,披着破布,低着头,手里攥着个血糊糊的东西,嘴里喃喃:‘爹…娘…我疼…’”
“我大喊:‘谁在那儿?站出来!’那影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它的面容惨白如雪,仿佛刚从坟墓中爬出,眼窝深陷,如同两个无底的黑洞,嘴角撕裂至耳际。它没说话,身子一晃就退进雾里,哭声还在耳边绕。我腿一软,喊道:‘别管了,快抬走!’几人硬着头皮把棺材抬到坟地,雾气更浓了,风吹得草叶子‘呜呜’响,像一群人在哭。”
坟地比村里还阴森,周围全是歪歪扭扭的老树,树皮上像刻满了人脸,风一吹,影子晃得像在动。成听风他们把棺材放下,刚喘口气,他一抬头,愣住了——棺材盖上多了几个血手印,小小的,像婴儿的手,血迹鲜红,沿着木纹往下淌,腥臭味刺鼻。他喊道:“这啥时候弄的?”帮手王石头挠头:“兴许是抬棺时沾的。”可成听风清楚,抬棺时大家手都干净,哪来的血?
他拿布去擦,手印擦不掉,反而越擦越红,像渗进木头里。他心里发毛,低声喊:“快填土,别拖了!”可刚铲了两锹土,棺材“咔嚓”一声,盖子裂开条缝,里面伸出一只小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黑得发亮,抓着棺材边,声音尖细:“放我出去!你们凭什么埋我?我还没活够!”成听风吓得魂飞魄散,喊道:“啥玩意儿?填死它!”他们拼命填土,可那小手抓得更狠,指甲划着木头“咔咔”响,嘴里喊:“你们埋不死我!我爬出来找你们!”
刘瘸子吓得扔下锄头,喊:“鬼啊!快跑!”几人撒腿就跑,回头一看,坟头上血手印密密麻麻,像一群小孩在爬,哭声混着笑声,低声喊:“爹…娘…你们别走,陪我玩啊…”成听风跑回家,腿抖得站不住,点上灯,屋里冷得像冰窖,窗户“砰砰”响。他喊道:“谁在外面?”窗外没人,可雾气里有个小影子,蹲在窗台上,脑袋歪着,低声说:“我冷…我疼…你开门让我进去吧…”
成听风一宿没睡,天亮跑去找村里懂行的道士九叔。九叔听完他的话,脸色一沉:“你撞上鬼胎了。那棺材里有连体婴,生前被合葬,怨气冲天。”成听风急了:“啥连体婴?赵老太爷没生过双胞胎啊!”九叔冷笑:“你去问赵家儿媳,她知道内情。”
成听风找到赵老太爷的儿媳赵小红,赵小红脸色煞白,哆嗦着说:“我怀过双胞胎,生下来连着身子,活不了,我婆婆说晦气,偷偷埋了,没让人知道。”成听风喊道:“埋哪儿了?”赵小红低声说:“祠堂后头,埋得浅。”成听风后背一凉,想起那双人棺里并排躺着赵老太爷和夫人,难不成连体婴的魂附在里面?
他回去找九叔,九叔眯着眼:“连体婴魂魄不散,怨气重,缠着赵家。你得挖出来,送走。”成听风问:“咋送?”九叔说:“中元节,烧纸钱,念咒,把它们超度了。”
那天晚上,成听风做了个梦,梦里雾气浓得睁不开眼,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他床边,脸扭曲得像鬼,两颗头挤在一起,眼珠子黑得像墨,低声说:“你挖我出来干啥?我不想走,我要爹娘陪我!你不让我如愿,我就让你家也断子绝孙!”成听风吓醒,满头冷汗,窗外风声像小孩在笑。
中元节那天,天黑得像泼了墨,雾气钻进骨头缝,成听风带着赵小红和九叔去祠堂后头挖坟。风吹得“呜呜”响,像鬼哭,他们挖开土,露出一口小棺材,木头烂得快散架,缝里渗出黑水,腥臭扑鼻。成听风撬开棺盖,里面躺着两个连体婴,皮肉黏在一起,脸扭曲得像鬼,眼睛闭着,嘴角挂着血丝,指甲长得像刀,抓着棺材板。
九叔喊:“快烧纸!”成听风点起纸钱,火光一闪,棺材里的连体婴动了,眼睛猛地睁开,眼珠子黑得像深渊,低声喊:“你们烧纸没用!我不想走!爹娘在哪儿?我要他们!”赵小红尖叫:“我错了,别找我!”连体婴爬出棺材,拖着畸形的身子,两个头摇晃着,嘴里喊:“你错了?你把我埋了,现在后悔晚了!你们都得陪我!”
成听风喊:“别缠人,我送你走!”九叔念咒,挥起桃木剑,剑气压住连体婴,它们退一步,低声喊:“你们逼我走的,我记住你们了!”就在这时,祠堂里传来“咔嚓”声,合葬棺的盖子开了,里面伸出两只干瘪的手,指甲长得像刀,抓着棺材边,低声喊:“我的娃…你们在哪儿…”两具腐烂的尸体爬出来,脸皮烂得掉渣,眼窝里爬满蛆,低声喊:“娃,别怕,爹娘来了…”
连体婴扑过去,抱住他们,两个头同时哭喊:“爹!娘!你们终于来陪我了!我好疼,你们别再丢下我!”成听风吓得魂飞魄散,喊道:“这啥情况?”九叔喊:“快烧纸,送他们一家走!”火光冲天,纸灰飞扬,连体婴和赵老太爷夫妇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低声喊:“我们走了,你们也别好过…”
火灭了,祠堂安静下来,可赵小红突然捂着肚子惨叫:“我肚子疼!”血水淌下来,血崩不止,三天后死了。赵家从那以后,男丁接连夭折,女眷怀不上,十年不到,家族断子绝孙。成听风讲完,屋里静得吓人,窗外雾气浓得像墙,他瞅着李老六,低声说:“那连体婴的怨气散了,可赵家完了。你要敢去祠堂,兴许还能听见它们的笑声。”
李老六吓得摆手:“不去!打死不去!”成听风拍他肩膀,咧嘴一笑:“别瞎问,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