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残阳被西山吞没时,靠山屯的狗都缩进了窝棚。李老六踩着满地碎银似的月光往村北头摸,破棉袄让夜风刮得鼓胀起来,活像只灰扑扑的纸鸢。他手里那盏煤油灯被吹得东倒西歪,灯芯爆出串串火星子,在青石板路上烙下焦黑的疤。
义庄檐角的风铎叮当作响,余化仁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火星子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明明灭灭,倒像是眼眶里燃着两簇鬼火。见着踉跄而来的光点,他往石墩上磕了磕烟锅:";老六头,阎王爷今儿没空收你?";
";余老鬼!";李老六把灯往门环上一挂,搓着冻僵的手往屋里挤,";给整口热乎的,再讲段你那些年撞的邪祟。";他袖口钻出的棉絮沾了煤油味儿,在穿堂风里飘得像群灰蛾子。
余化仁盯着檐外翻涌的夜雾,喉结在枯树皮似的脖颈上滚了滚。雾气正顺着窗棂往里爬,在青砖地上蜿蜒出蛇形的湿痕。";二十年前那桩红绸案...";他忽然哑着嗓子开口,铜钱串在指间掐得死紧,";见过鬼抬轿么?八个骷髅架扛着血轿子,新娘子盖头底下...";
李老六的破毡帽被穿堂风掀翻在地。义庄梁上垂落的招魂幡猎猎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撕成碎片,抛在斑驳的砖墙上跳傩戏。
余化仁进入回忆
那天,村里几个老汉聚在张老汉家门口,嘀嘀咕咕。张老汉急得满头汗,问:“这红绸咋回事?谁系的?”大伙儿面面相觑,都说没见过。余化仁站在旁边,心里犯嘀咕:“这柏树是祖坟的,系红绸,怕是要出事。”
老王头眯着眼说:“我听老人讲,坟头系红绸,是鬼要结亲。”张老汉一听,脸色刷地白了,结巴道:“结……结亲?跟谁结?”老王头摇头:“不知道,兴许是阴婚。”张老汉急了:“那咋整?不能让鬼缠上我家啊!”余化仁插嘴:“先去看看,说不定是恶作剧。”
几个人壮着胆子,提着灯笼,往坟地走。夜里,坟地阴气重,风吹得草丛“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喘气。柏树下,红绸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像血丝缠在树干上。余化仁凑近一看,红绸上绣着花纹,隐隐约约像个“喜”字。他心里一沉,低声说:“这不是闹着玩的。”
张老汉哆嗦着问:“余兄弟,这咋办?”余化仁咬牙:“先把红绸摘了,烧了它。”老王头拦住:“别!鬼的东西,动不得,怕惹祸。”正争论着,远处传来“咚咚”的鼓声,沉闷得像敲在心口上。余化仁抬头一看,坟地尽头,雾气里走出一队人影,抬着顶花轿,轿子红得像火,轿夫穿一身白,脸白得像纸。
张老汉吓得腿软,喊:“啥玩意儿?”余化仁定睛一看,轿夫没脚,飘在半空,脸上的肉烂得露出骨头,眼珠子挂在外面,滴着黑水。他倒吸一口凉气,低声说:“送亲队伍,鬼的。”老王头颤声问:“他们来干啥?”余化仁咬牙:“结阴亲,找新娘。”
送亲队伍慢悠悠飘到坟前,停下。轿帘掀开,里头坐着个新娘,穿一身红嫁衣,盖头遮脸,看不清模样。轿夫们齐刷刷转头,盯着张老汉,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像骨头摩擦。领头的轿夫,脸皮干瘪,眼窝里冒着绿火,沙哑着嗓子说:“张家后人,接亲了。”
张老汉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结巴道:“我……我没结过阴亲啊!”轿夫冷笑:“你祖上欠的债,该还了。”余化仁壮着胆子问:“欠啥债?”轿夫扭头瞅他,眼里的绿火一跳一跳,说:“百年前,张家先祖害死个女子,她化作厉鬼,要结阴亲报仇。”
老王头小声问:“那新娘是谁?”轿夫咧嘴,露出尖牙:“新娘是活人,被选中的女子。”余化仁心里一紧,问:“谁被选中了?”轿夫指着村里:“张家闺女。”张老汉一听,差点儿晕过去,喊:“我闺女才十六,不能让她嫁鬼啊!”轿夫冷笑:“不嫁?那全家陪葬。”
余化仁咬牙说:“有啥办法破解?”轿夫瞅了他一眼,说:“想救人?拿命换。”余化仁一愣:“咋换?”轿夫指着新娘:“你替她嫁。”余化仁吓得退了一步,结巴道:“我……我是男的!”轿夫咯咯笑:“鬼不分男女,只要魂魄。”
张老汉拉着余化仁的胳膊,哭道:“余兄弟,救救我闺女吧!”余化仁心里翻江倒海,救人?拿命换?可不救,村里遭殃。他咬咬牙,心中正义驱使说:“行,我替她。”轿夫一听,眼睛一亮,说:“好,胆子不小。跟我走。”
余化仁硬着头皮,走到轿前,轿夫们围上来,抓着他的胳膊,硬塞进轿子。轿帘落下,里头黑漆漆的,散发出一股腐臭味,像烂肉泡了水。他心里发毛,掀开盖头一看,新娘的脸白得像纸,眼睛闭着,嘴唇紫青,像死人。他吓得一哆嗦,低声问:“你是活人?”新娘没动,轿子“咚”地一声,抬起来了。
轿夫们哼着怪调,轿子晃晃悠悠,朝坟地深处飘去。余化仁在轿里,感觉像在云里飘,头晕眼花。他壮着胆子问:“你们带我去哪儿?”轿夫没吭声,只听见风声“呼呼”响,像鬼哭。突然,轿子停下,轿帘掀开,眼前是一座大坟,坟头立着块石碑,上头写着“张氏先祖之墓”。
轿夫们把余化仁拉出来,推到坟前,说:“拜堂。”余化仁一愣:“拜啥堂?”轿夫指着坟头:“跟你夫君拜堂。”余化仁吓得魂飞魄散,喊:“我不要!”轿夫们围上来,抓着他的头,硬按着磕了三个响头。坟头“轰”地裂开,伸出一只干枯的手,骨头森森,抓向余化仁。
他吓得大叫,挣扎着往后退。轿夫们咯咯笑,说:“新郎接亲了。”余化仁拼了命跑,轿夫们在后头追,骨头“咔咔”响,像一群骷髅在跳舞。他跑到村口,撞上张老汉和老王头,喊:“快跑!鬼要抓人!”张老汉拉着他问:“咋了?”余化仁喘着气说:“他们要我跟鬼拜堂,我跑了。”
老王头皱眉:“这可咋整?鬼不放过你。”余化仁咬牙:“得找高人。”张老汉说:“村东头有个老道士,会驱邪。”余化仁点头:“走,找他去。”
老道士住村东,屋里挂满符咒,香炉冒着烟。余化仁跪下,哭道:“道长,救命啊!鬼要抓我结阴亲。”老道士眯着眼,问:“你咋惹上的?”余化仁把事儿一五一十说了。老道士叹气:“阴婚难解,鬼怨气重,得用血祭。”
余化仁一听,吓得一激灵:“血祭?啥意思?”老道士说:“得用你的血,画符,镇住鬼。”余化仁咬牙:“行,只要能救人。”老道士拿出一张黄纸,蘸着余化仁的血,画了个符,贴在坟头上,说:“今夜子时,鬼会来,你得守着。”
余化仁硬着头皮,守在坟前。夜里,风更大了,吹得符纸“哗哗”响。突然,坟头裂开,伸出一只手,抓向余化仁。他吓得退后,喊:“道长,救命!”老道士冲过来,挥着桃木剑,刺向那只手,手“嗷”地缩回去。坟头冒出一股黑烟,化作个女鬼,穿一身白,脸青得像铁,眼珠子滴血。
女鬼的尖啸声刺破夜空,坟场四周的柏树应声炸裂,树皮簌簌剥落露出森森白骨。老道士反手扯下道袍,露出内衬的八卦镜,镜面映着残月突然迸出青光。";天罡北斗,借我神威!";他咬破舌尖喷出精血,桃木剑霎时绽出七点金光,竟在空中凝成北斗七星。
女鬼惨白的嫁衣突然渗出黑血,指甲暴涨三尺刺向八卦镜。镜中青光与黑气在半空相撞,迸溅的火星落地即燃,在坟茔间烧出幽蓝鬼火。余化仁的裤脚突然一紧,低头看见土里钻出无数白骨手指,正顺着腿往上爬。
";踩着我的血跑!";老道士甩来染血的铜钱剑。余化仁刚接住,剑柄的朱砂绳突然活过来似的缠住他手腕,牵引着刺向脚下鬼手。被刺中的白骨瞬间化作脓水,腥臭的绿烟里浮现出扭曲的人脸。
女鬼见状长发狂舞,发丝间飞出成群的冥婚纸人。那些惨白的纸人咧着猩红嘴角,手持缩小版的哭丧棒与招魂幡,潮水般涌向法阵。老道士脚踏禹步,袖中飞出十二道黄符,符纸遇风即燃,在空中结成火龙卷。
";三昧真火,焚尽阴邪!";火龙卷将纸人吞噬的刹那,女鬼突然出现在老道士背后,腐烂的双手穿透道袍。余化仁惊见道长后背渗出黑血,却听老道士大笑:";等的就是你近身!";原来那血竟是墨斗弹出的朱砂线,瞬间将女鬼双臂绞成黑雾。
女鬼在火里扭来扭去,尖叫声突然变成百人恸哭。坟头土块簌簌剥落,露出二十八个骷髅头组成的阵眼,每个眼窝都喷出污血试图浇灭火焰。老道士扯下头顶混元巾往火中一抛,巾上绣的太极图凌空旋转,将污血尽数吸入阴阳鱼中。
当最后一缕黑烟消散,远处村中此起彼伏的狗吠也戛然而止。
余化仁讲完,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余化仁苦笑:“鬼事儿哪有不邪乎的?从那以后,我再不敢碰坟头的东西。”李老六点头,心跳得跟擂鼓似的,他赶紧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