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裹着靠山屯,墨汁般的浓黑里掺着山风呜咽。李老六踩着碎石子路,老棉袄里的棉絮从肘弯处支棱出来,煤油灯芯在玻璃罩里跳着幽蓝的鬼火。村东头那间歪斜的土坯房亮着灯笼,纸皮破洞里漏出的光斑,活像只淌血泪的眼。
";吕大爷!";李老六把铁皮门拍得哐当响,";我老六啊!";
木门吱呀裂开道缝,石灰粉混着朽木味儿直冲鼻尖。吕碑文佝偻着脊椎探出半张脸,煤油灯映得他颧骨泛青,深陷的眼窝里两点浊光忽闪:";夜猫子进宅?";
";听说您撞邪了!";李老六往门缝里挤,煤油灯晃得墙上影子张牙舞爪,";给说道说道?";
吕碑文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扣住门框。夜风卷着枯叶扑进门槛,地上那滩月光忽然扭成麻花状。他喉头滚了滚,从炕头摸出块青石碑,碑面光可鉴人,偏生半个字也没有。
";二十年前...";老头子的声音像从坟窟窿里飘出来,";后山竹林多了座哭坟。";
李老六的煤油灯爆了个灯花。
吕碑文盯着石碑,眼神飘忽,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那是二十年前,我才三十岁,靠刻碑混日子。有回,我在后山竹林干活,发现多了一座无碑土坟。坟头杂草丛生,孤零零的,没人管。我心想,这咋回事?问村里人,都说不清楚,只说是三年前暴雨冲出来的,村里凑钱做了法事,可每逢月晦夜,还是能听见哭声。”
他顿了顿,手指敲着炕沿,继续说:“我那时候胆大,好奇心重,寻思得弄明白。那天晚上,我扛着铁锹去了后山。月光昏昏的,竹林里风一吹,‘沙沙’响,像有人在低语。我站在坟前,耳朵贴近地面,果然听见哭声,细细的,像针扎进耳朵。是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说:‘还我名字……找绣鞋……’我头皮一麻,腿肚子都软了。风吹过来,冷得像刀子,竹林影子在地上扭,像是无数只手在抓我。”
吕碑文苦笑了一下,“我跟自己说:‘吕碑文啊吕碑文,你怕啥?不就是个鬼声儿吗?’第二天,我去了村里老王头那儿。他是村长,啥都知道。我问他:‘老王头,这坟咋回事?’他支支吾吾,脸色发白,说:‘别问了,三年前暴雨冲出来的,做了法事还哭,邪乎得很。’我看他眼神躲闪,估摸着有啥瞒着我。他转身就走,背影佝偻得像个鬼。”
吕碑文声音发紧,“我寻思,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拿了铁锹,在坟边挖了挖。挖了半宿,挖出个锈得掉渣的青铜铃铛,断了一半,还沾着泥。还有块褪色的红绸,上面有暗纹,像族谱封皮上的花样。我心里一咯噔,觉得这墓主不简单。夜风吹过,铃铛‘叮’地响了一声,像有人在耳边喘气。”
“我拿着铃铛和红绸去找村里神婆。”他眼角抽了抽,“神婆姓张,七十多岁,一只眼瞎了,另一只眼浑浊得像蒙了雾。我把东西递给她,说:‘张婆,您给瞧瞧,这啥来头?’她摸了摸铃铛,手一抖,脸色刷地白了,低声说:‘别碰这东西,这是阴娘子的!快扔了!’我问:‘阴娘子是谁?’她摆手赶我走,嘴里嘀咕:‘作孽啊,作孽……’她那只瞎眼瞪着我,像能看见啥。”
“可第二天,神婆死了。”吕碑文声音低下去,“村里人说,她死时手里攥着个铃铛,跟我挖出来的一模一样,脸青得像冻了三天,眼珠子瞪得溜圆,像看见了啥吓人的东西。屋里一股子腥味,窗户上全是抓痕。我心里发毛,寻思这事儿邪乎得过头了。”
他喘了口气,“我又去了村祠堂,想查查族谱。祠堂里一股子潮气,族谱放柜子里,封皮上的暗纹跟红绸上的一样。我翻开一看,有五页被撕掉了,纸边上残留俩字:‘沉塘’。我脑子嗡地一下,寻思这阴娘子八成是被沉塘死的。可为啥沉塘?谁撕了族谱?我越想越冷,屋外风声‘呜呜’响,像在哭。”
吕碑文攥紧拳头,“我越想越不对劲,决定去下游水坝瞧瞧。那地方荒废多年,杂草长得比人高,淤泥厚得能陷脚。我拿铁锹挖了半天,挖出个锈成黑疙瘩的铁笼,里头有具女人的骸骨。骸骨脚趾上套着半截珍珠绣鞋,鞋尖破得稀烂,珍珠发黄,像哭干的眼泪。水面上漂着黑气,腥臭扑鼻。”
“我把绣鞋拿回去,供在坟前。”他声音抖起来,“当夜,风‘呼’地刮起来,竹林‘沙沙’响,像在哭。坟碑上渗出血,慢慢显出字:‘沈素娥 1912-1928’。我吓得退后一步,坟头冒出个红衣女鬼,脖子上缠着铁链,脸白得像纸,眼睛红得像血。她盯着我,哭着说:‘还我名字……还我清白……’风吹得她头发乱飘,像无数只手伸向我。”
“我壮着胆子喊:‘你是谁?咋死的?’”吕碑文咽了口唾沫,“她声音尖得像刀刮玻璃,说:‘我是沈素娥,外乡戏班青衣,被族长儿子强占为妾。我跟教书先生相爱,想逃跑,被抓回来。族人说我淫乱,装猪笼沉塘。族长怕我化厉鬼,请道士用青铜铃封我七窍,让我永世不得超生。’她哭得撕心裂肺,铁链‘哗哗’响,像要挣脱。”
“我听完,心凉了半截。”吕碑文苦笑,“我说:‘那你找我干啥?’她哭道:‘你挖了我的铃铛,解了封印。我要找回名字,找回清白。’我寻思,这事儿得帮她。我问:‘咋帮你?’她指着祠堂,说:‘族谱里有真相,烧了它,让世人知道。’她那双红眼瞪着我,我后背冷汗直流。”
吕碑文喘着气,“我跑去祠堂,点起火把。族谱‘呼’地烧起来,火光里浮现出撕掉的五页,写着:‘民国元年,族长吕大贵强占戏子沈素娥,教书先生李文远与沈素娥相恋,组织佃农抗争,被族长沉塘处死。’我一看,傻了眼。族长是我曾祖父!屋里烟雾呛人,火光映得我脸通红。”
“女鬼突然发狂。”他声音发颤,“她尖啸:‘我要吕家绝后!’我手腕上冒出铁链勒痕,疼得钻心。血渗出来,顺着手腕滴到地上,像在画符。我喊:‘我不是族长后人,我帮你啊!’可她不听,风越刮越大,竹林里的影子扭来扭去,像无数只鬼魂围过来。我吓得魂儿都没了,撒腿就跑。”
“我跑到村口,回头一看。”吕碑文眼角湿了,“女鬼站在坟前,红衣飘飘,铁链‘哗哗’响。她盯着我,声音低下去:‘你既是吕家人,就得还债。’我腿一软,差点儿跪那儿。月光照在她脸上,半边脸笑,半边脸哭,诡得让人发毛。”
吕碑文咬牙说,“我跑回坟前,跪下喊:‘沈素娥,我用吕家血脉还你清白!’我掏出一块祖传玉镯,埋进坟土。玉镯是吕家传家宝,带着血脉气。我手一抖,血滴在镯子上,渗进土里。她看着我,红衣慢慢褪去,露出张清秀的脸。铁链‘啪’地断了,散成黑烟。她冲我一笑,化作青烟散了。”
“我手腕上的勒痕也没了。”他松了口气,“我看见个幻象:沈素娥跟教书先生手牵手,走进月光,脸上带着笑。风静下来,竹林‘沙沙’响,像在送行。我心想,这怨总算解了。可那笑脸在我脑子里晃,咋也忘不掉。”
吕碑文苦笑:“鬼事儿哪有不邪乎的?后来,暴雨冲垮水坝,露出完整的猪笼,里头有民国报纸残片,头条写着《进步教师组织佃农抗争遭沉塘》。我给沈素娥立了新碑,碑文补全了族谱撕掉的真相。当夜,竹林‘沙沙’响,像在哭又像在笑,可再没悲音。我每回路过那坟,心跳还是快得跟擂鼓似的。”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百年怨,一朝散。”这无碑孤坟的哭声,总算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