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汁般洇染天际,靠山屯村口那棵百年老槐在风中簌簌作响,枯枝投下的影子活像老人嶙峋的手指。李老六裹紧补丁摞补丁的灰布棉袄,缩着脖子蹲在祠堂青石阶上。二十岁小伙子的眼珠子却亮得瘆人,直勾勾盯着对面抽旱烟的老镖师。
马铃铛的铜烟锅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烟丝燃起的火星子忽明忽暗,映得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像会游动的蜈蚣。老镖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声在寂静的村巷里荡出回响,惊得远处草垛里扑棱棱飞起几只夜枭。
";六小子,真想听?";烟杆在石臼上磕出闷响,惊散了绕在香樟树顶的薄雾。马铃铛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黄布包,层层解开露出串暗红斑驳的铜铃铛,";这物件儿沾过阴兵的血,你摸摸看。";
李老六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铜面,忽听得远处野狗齐声哀嚎。西北风打着旋儿卷过晒谷场,裹来股腐土混着纸钱灰的怪味。他触电般缩回手,后脊梁窜起道寒气。
";怕了?";马铃铛喉头发出砂纸摩擦似的笑声,将铃铛按在祠堂门环上。斑驳朱漆应声剥落几片,露出底下暗褐色的木纹,";民国十八年那场大旱,土地爷的胡子都焦得打卷儿。七月半那晚...";
老镖师忽然噤声。月光正巧掠过祠堂飞檐,檐角蹲着的石貔貅眼窝里闪过两点幽绿。李老六顺着望去,见门缝里渗出缕缕青烟,隐约凝成个人形,转瞬被夜风吹散。
马铃铛猛灌了口葫芦里的烧刀子,酒液顺着花白胡须滴在铜铃上,竟发出滋滋声响。";那夜我押镖回村,瞧见祠堂门缝透着红光。";他嗓音陡然压低,";推门进去,你猜怎么着?";
远处传来瓦片坠地的脆响,惊得李老六险些跌坐在地。马铃铛却恍若未闻,烟锅指向祠堂正梁:";整整九丈九的黍米堆,金灿灿扎人眼。可那米香里混着股子腥气,像在血水里浸过...";
一阵阴风忽地掀起祠堂门帘,铜铃叮当乱响。李老六分明看见,月光投在青砖地上的影子,竟比马铃铛佝偻的身形高出三尺有余。
马铃铛的回忆拉开了序幕。
我推开那扇吱吱作响的木门,借着手里提灯的光一看,愣住了。祠堂正中央,堆着一座金黄金黄的黍米堆,像座小山,散发着淡淡的粮食香。奇怪的是,这堆黍米上头,用血红的字写着四个大字——“阴司征粮”。那字歪歪扭扭,像刚用手指蘸着血抹上去的,红得刺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作为走阴镖师,我见过不少怪事,可这场景还是让我后背冒冷汗。我正想凑近细看,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村里的老长者王大爷。他拄着拐杖,脸色苍白,像是见了鬼。
“铃铛,你咋在这儿?”王大爷声音发颤。
我指了指那堆黍米:“大爷,您看这个,哪来的?”
王大爷眯着眼瞧了瞧,突然脸色大变,拐杖往地上一杵:“这不是阳间的粮食!‘阴司征粮’,这字……坏事了!”
我皱眉问:“啥意思?您知道啥?”
王大爷叹了口气,声音压得低低的:“铃铛,这事不能乱说。你先别声张,我回去想想,明天再跟你讲。”
说完,他颤颤巍巍地走了。我站在原地,盯着那堆黍米,心里像压了块石头。直觉告诉我,这事儿不简单。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里就炸了锅。有人一大早路过祠堂,瞧见了那堆黍米,消息传得比风还快。村民们饿红了眼,扛着麻袋、端着盆就往祠堂跑。我赶到时,祠堂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你推我搡,抢得不亦乐乎。
村长李麻子站在一边,扯着嗓子喊:“都别抢,有的是,分着来!”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脸皮厚,心眼多,平日里最会见风使舵。
我挤过去,拉住他胳膊:“村长,这黍米不能吃,来路不明!”
李麻子瞥了我一眼,嘿嘿一笑:“铃铛,你多心了。咱村都快饿死了,这粮食来得正好,是老天爷开眼。”
我急了,指着那血字说:“您瞧瞧,‘阴司征粮’!这不是阳间的玩意儿,吃下去得出事!”
李麻子不耐烦地摆手:“啥阴司阳司的,填饱肚子再说。饿死是真,鬼神是假。”说完,他端起一碗黍米粥,咕咚咕咚喝下去,还咂了咂嘴:“香得很!”
我还想劝,可村民们已经抢疯了,哪听我这半吊子镖师的。我无奈,只好去找王大爷,问问他昨晚没说完的话。
王大爷家的小院里,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门,推门进去,见他正坐在炕沿上,脸色比昨晚还难看。
“大爷,您昨晚说这黍米有问题,到底咋回事?”我开门见山。
王大爷抬头看了我一眼,叹气道:“铃铛啊,这事说来话长。你听说过百年前咱们村的事儿吗?”
我摇摇头:“没啥印象,您讲讲。”
他点燃一袋旱烟,眯着眼说:“那得追溯到前朝了。听说百年前,靠山屯也闹过一次饥荒,朝廷发了赈灾粮下来。可当时的村长和几个有头脸的人,贪心不足,谎称饥荒更严重,私吞了大半粮食。他们对外说粮食不够分,村民们饿死了一片,可实际上,他们把粮食藏起来,偷偷卖了换银子。”
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那后来呢?”
王大爷声音低下去:“后来,那些私吞粮食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有的暴毙,有的疯了,还有的半夜被活活吓死。村里人都说,那是阴间的报应。可这事被压下来了,成了靠山屯的秘密。”
我猛地想到那血字:“您是说,这‘阴司征粮’,是阴间来讨债了?”
王大爷点点头:“八九不离十。铃铛,你得劝住村里人,别碰那黍米!”
可我心里清楚,已经晚了。村民们昨晚就吃了不少,今早还有人煮了粥分给孩子。我急忙跑回村里,想看看情况。
刚到村口,就听见一阵哭嚎。我跑过去一看,好家伙,抢过黍米的村民,全都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嘴里吐出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像发了霉的黍米穗子,黑得瘆人。吐完后,他们脸色发青,喘不上气,眼珠子瞪得像要掉出来。
李麻子也吐了,蹲在地上干呕,嘴里骂道:“这啥玩意儿,太邪门了!”
我扶住他,沉声说:“村长,我早跟你说了,这黍米不能吃!现在咋办?”
李麻子抹了把嘴,惊慌失措:“铃铛,你是镖师,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咬咬牙:“我试试吧,可得先弄清楚这阴司到底要干啥。”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像被诅咒了一样。吃了黍米的人,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有的甚至躺在炕上下不来。我四处打听,查古书,翻老辈留下的笔记,想找出破解的法子。可线索太少,我只能等,等阴司再露面。
终于,到了下个月末,月晦之夜。夜深了,村里静得像座坟场,连狗都不叫。我裹紧衣服,提着灯,躲在晒谷场边的一棵老槐树后,盯着远处。
突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来,像黄铜撞击,叮铃铃,叮铃铃,刺得人耳膜发疼。我屏住呼吸,瞪大眼,只见晒谷场中央,慢慢浮现出一队黑影。
那是些无头阴骑,骑着瘦骨嶙峋的黑马,身上披着破烂的铠甲,手里握着长矛。它们押着一辆粮车,车上堆满了黍米,可那黍米散发着一股阴冷冷的寒气,像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车轮碾过地面,留下深深的印子,却没一点声音。
我头皮发麻,手心全是汗。粮车缓缓朝村里的枯井驶去,我咬咬牙,悄悄跟在后面。到了井边,无头阴骑们停下来,一个个下马,把车上的黍米一袋袋往井里扔。
每扔一袋,井底就传来一声低沉的哭嚎,像有人在底下挣扎。我壮着胆子,探头往井里看。月光照下去,我瞧得真切:井底堆满了白骨,散乱得像被野狗啃过。最显眼的,是中间一具骷髅,手里紧紧攥着一枚铜印。那印上刻着字,我眯眼一看——“前朝赈灾使”!
我心跳得像擂鼓,明白了。这井底的家伙,就是百年前私吞赈灾粮的村长!
我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从树后走出来,站在无头阴骑面前,拱手道:“各位阴差,我是靠山屯的走阴镖师马铃铛。我知道你们是来征粮的,可村民们已经受了苦,吃了那黍米,天天吐黑穗,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这债啥时候算完?”
阴骑们停下动作,一个无头骑慢慢转过来,虽然没脸,我却觉得一股冷气直冲脑门。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此债百年未还,今以阴粮偿之。村民食阴粮,魂魄渐弱,七七四十九日后,魂飞魄散。”
我大惊失色:“啥?魂飞魄散?那不全完了!有没有啥法子能救他们?”
阴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若能找到当年私吞粮食之人的后裔,让其认罪伏法,或可减轻罪孽。”
我忙问:“后裔在哪儿?”
阴骑抬手一指井底:“此人后裔,仍在村中。”
我脑子一转,立马想到村长李麻子。他家祖上好几代都在靠山屯,说不定就是那贪官的后人!
我连夜跑回村里,敲开李麻子家的门。他正躺在炕上,脸色蜡黄,见我闯进来,吓得一哆嗦:“铃铛,大半夜的干啥?”
我喘着气说:“村长,我刚跟阴兵打过交道。它们说,咱们村的祸根,是百年前你祖上私吞赈灾粮。现在阴司来讨债,要是不认罪,全村人都得完蛋!”
李麻子瞪大眼,半信半疑:“你胡扯啥?我祖上咋可能干那事?”
我冷笑一声:“井底的白骨,手里攥着前朝赈灾使的官印。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他脸色刷白,哆嗦着说:“铃铛,这……这要是真的,我咋办?”
我盯着他:“阴兵说了,只要你认罪伏法,求它们宽恕,村民还有救。”
李麻子沉默了半天,终于一拍大腿:“行!我认!我祖上造的孽,我来扛!”
第二天,我召集了村里的老人,把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大家伙儿一听,都慌了,可也都知道,除了听我的,没别的路。李麻子和几个可能是后裔的村民,跟着我筹备了一场仪式。
又到月晦之夜,晒谷场上,黄铜马铃声再次响起。无头阴骑如约而至,粮车吱吱碾过地面。我带着李麻子他们走上前,跪在地上。
我高声喊:“各位阴差,我是马铃铛。今儿带来了当年私吞粮食之人的后裔,他们愿意认罪伏法,求你们开恩,放过靠山屯的村民!”
李麻子带头磕头,哭着说:“阴差大人,我祖上贪心,害了村里人。我李麻子认罪,愿替祖先受罚,只求你们饶了大家!”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磕头,哭声一片。阴骑们站着不动,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突然,井底传来一声长叹,像解脱,又像叹息。
那个低沉的声音又响起来:“罪孽已认,债可抵消。村民食阴粮之苦,可免。但需将当年私吞之粮,尽数归还。”
我忙问:“咋归还?”
阴骑说:“将祠堂之黍米,尽数投入枯井。”
当夜,村里人齐心协力,把祠堂里剩下的黍米全搬到枯井边。一袋袋扔下去,每扔一袋,井底就传来一声叹息,像是有啥东西被放下了。天快亮时,黍米扔完了,井底安静了,晒谷场上的阴气也散了。
第二天,村民们发现,吐黑穗的毛病没了,身体慢慢恢复了。大家伙儿松了口气,跑来谢我。我摆摆手:“谢啥,人在做,天在看。这债还清了,咱们才能喘口气。”
马铃铛讲完故事,掐了烟头,抬头看李老六。小伙子瞪着眼,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咋样,吓着了吧?”马铃铛笑了一声。
李老六咽了口唾沫:“马大叔,这也太邪乎了。咱们村真有这事儿?”
马铃铛点点头:“真不真,你自个儿琢磨。反正啊,贪心没好下场,祖上造的孽,后人得还。”
李老六搓了搓胳膊,嘀咕道:“那我以后可得老实点,别惹啥阴兵。”
夜风吹过,树影摇晃,像在低语着那些沉埋百年的秘密。月光洒下来,冷冷的,照得靠山屯静悄悄的,仿佛啥也没发生过,又仿佛啥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