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夜,黑得像泼了墨,风从后山吹下来,夹着泥土的腥味和松针的刺鼻气味。李老六坐在炕头,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湿气从烟杆里渗出来,炸得火星子四处乱蹦。屋外,暴雨砸在青瓦上,像无数只手在敲打,檐角的水珠滴进水缸,惊得缸里的酸菜咕嘟咕嘟冒泡。
他点了根烟,眯着眼看向对面的人——张鬼手。村里都说他是靠山屯最胆大的盗墓人,右手只剩三根手指,裹在黑皮手套里,看着就瘆人。此刻,张鬼手正攥着个酒葫芦,眼神浑浊,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像沟壑。他忽然开了口,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老六,我跟你讲个事,憋心里好些年了。”
李老六喉咙一紧,手里的烟袋锅抖了抖。他知道张鬼手的脾气,不爱闲聊,能让他开口的,准不是啥好事。“啥事?”他问,声音有点哑。
张鬼手没直接答,往火堆里扔了根柴,火星子蹿得老高。他眯着眼,像在回忆啥,过了半晌才说:“那年夏天,后山塌了,冲出一具棺材。头朝西埋的。”
李老六愣了愣,靠山屯有个老规矩,叫“葬山”,人死了得埋在后山,头朝东,面朝日出,这样魂才能升天。头朝西?那是犯了大忌。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然后呢?”
张鬼手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眼神却冷得像冰碴子。“那天晚上,村里牲畜全死了,尸体还都不见了。你说邪不邪?”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跟你讲讲那晚的事,你听好了,别往外传。”
李老六点点头,屋外的雨声更大了,像要把房顶掀翻。他缩了缩脖子,盯着张鬼手,等他说下去。
“那天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我跟狗子扛着洛阳铲上了后山。”张鬼手的声音沙哑,带着点颤,“雷劈歪了棵老松树,山坡塌了一大块,泥水冲出一道沟,沟底露出个黑漆漆的棺材。”
他停下来,灌了口酒,葫芦里的酒味混着泥腥味飘过来。“棺材不一般,四周砌着青砖,长满了绿毛。我俩凑近一看,棺盖上全是朱砂画的符咒,中间有个圈,圈里七颗星星,排成个勺子样。狗子瞅了半天,说那是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李老六插了句嘴,但张鬼手摆摆手,示意他别打岔。
“我俩当时贪心上头,想着里面准有值钱货。”张鬼手苦笑一声,“狗子胆小,非说这棺材不对劲,劝我别动。我没听,用洛阳铲撬开了棺盖。”
说到这儿,他声音低下去,像是怕惊动了啥。“棺材一开,里面躺着个女尸,穿着明朝的官服,脸被一张黄纸盖着。我伸手去揭,狗子吓得直哆嗦,说:‘鬼手哥,别碰!这玩意儿邪乎!’”
“我当时哪信这个?”张鬼手冷哼一声,“手刚碰到黄纸,那女尸……她睁眼了!”
李老六倒吸一口凉气,烟袋锅差点掉地上。“睁眼了?”
张鬼手没理他,眼神飘忽,像又回到了那晚。“那双眼睛绿得发光,像猫眼。我手一抖,黄纸掉下来,露出她的脸——皮开肉绽,像被火烧过,可伤口还在淌血,红得刺眼。狗子吓得尿了裤子,喊:‘跑!快跑!’”
“我也想跑,可腿跟灌了铅似的,动不了。”张鬼手卷起袖子,露出右臂,上面全是焦黑的灼痕,像被烙铁烫过,“她坐起来,抓住了我胳膊。你看,这记号就是她留的,疼得我直叫唤。”
“然后咋了?”李老六问,声音发紧。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猛地一挣,拖着狗子就往外跑。”张鬼手的声音越来越急,“雨下得更大,雷声轰隆隆的,我们连滚带爬下了山。回头一看,那棺材还在坑里,黑气从缝里往外冒。”
张鬼手停下来,喘了几口粗气,像在平复心情。他眯着眼,继续讲:“回了村,我跟狗子躲在老屋里,点了十三盏引魂灯,想压压邪气。灯刚点上,狗子就喊起来了。”
他顿了顿,模仿狗子的语气,声音尖得像被掐了脖子:“‘鬼手哥,你看!灯油咋变红了?’”
“我低头一看,灯里的油全成了血水,还冒着泡。”张鬼手的眼神变得空洞,“狗子抖得跟筛糠似的,指着窗外说:‘那棺材里有人影在动!我看见她眨眼了!’”
“我骂他:‘瞎嚷嚷啥?哪有人影?’”张鬼手的声音里带了点火气,“可我话没说完,屋里的灯全灭了,窗外黑雾钻进来,屋顶上还传来脚步声,像有人在上面走。”
“狗子吓得缩到墙角,哆哆嗦嗦地说:‘鬼手哥,咱们闯祸了!这女尸不是人,是鬼!她头朝西埋,肯定有怨气!’”
“我让他闭嘴,可心里也发毛。”张鬼手攥紧拳头,“我跟他说:‘别慌,咱俩把棺材埋回去,兴许能压住她。’”
“狗子瞪着我,声音都变了调:‘埋回去?她都睁眼了,咋埋?她会爬出来找咱们!’”
“我没辙,只能硬着头皮说:‘那咋办?总不能等死吧?’”张鬼手叹了口气,“可还没等我俩商量出个主意,外面乌鸦叫得跟杀猪似的,窗户‘砰’一声开了,黑雾裹着股腥风扑进来。”
张鬼手停下来,盯着火塘里的火焰,半晌没说话。李老六忍不住问:“后来呢?那女尸咋样了?”
张鬼手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第二天,我跟狗子再上山,那棺材没了,坑里空荡荡的。可从那天起,村里就没太平过。”
“牲畜死了?”李老六试探着问。
“对。”张鬼手点点头,“先是王二家的牛,第二天是赵大爷家的猪,全是半夜暴毙,尸体第二天就不见了。村里人说是野兽干的,可我心里清楚,不是。”
“那是啥?”李老六追问。
张鬼手没直接答,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抓痕,那些痕迹黑得像墨,渗着血丝。“是她。那女尸的怨气跑出来了,她在报复咱们。”
李老六心里一哆嗦,屋外的风声尖得像刀子划玻璃。他想起村里的老话:“葬山头朝东,魂归天上路;头朝西,怨鬼锁地狱。”这女尸头朝西埋,怕是真成了怨鬼。
张鬼手的手指突然痉挛般抽搐,黑皮手套在火光下泛着诡异油光。";第七天夜里,狗子疯了。";他喉结滚动,酒葫芦里的液体洒在灼痕上,发出滋滋声响。
";那小子半夜蹲在酸菜缸前,生嚼着泡发的萝卜,满嘴都是血沫子。";张鬼手扯开衣襟,锁骨处赫然烙着北斗七星状的疤痕,";等我发现时,他正用菜刀削自己的手指,边削边笑,说';北斗星君要收走多余的东西';。";
李老六的烟杆吧嗒掉在炕沿,火星子溅到粗布裤脚都浑然不觉。屋外惊雷炸响,狂风卷着雨滴扑进窗缝,在泥地上汇成七道蜿蜒水痕。
";我捆着狗子去找九叔,老东西正在祠堂描阴符。";张鬼手突然压低声音,";他看见狗子眉心那点朱砂痣变成黑紫色,抄起铜镜就往狗子天灵盖上拍——";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三声凄厉鸦啼。张鬼手猛地起身,从褡裢里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揭开是半张烧焦的黄纸。纸面残留的朱砂符咒在火光中流动,竟与屋檐漏下的雨线拼成北斗图形。
";九叔说这是钦天监的镇魂符。";他指尖抚过符纸边缘的焦痕,掐指一算心里有了大概,";那女尸生前是观星女官,因窥探天机被活活烧死。北斗棺本为镇她怨气,头朝西是要借白虎煞冲散星力......";
突然屋门洞开,狂风挟着雨雾灌入。九叔拄着枣木杖立在门口,道袍下摆沾满泥浆,腰间铜铃叮当乱响。他浑浊的眼珠盯着张鬼手:";孽障!当年你动北斗棺时,可曾见棺底压着青铜罗盘?";
张鬼手脸色煞白,从怀里摸出个生锈的星象盘。九叔夺过器物往火塘一掷,铜绿遇热剥落,露出二十八星宿浮雕。火苗突然蹿起三尺,在墙面投出巨大星图。
";今夜子时,带着黑狗血去后山。";九叔咬破指尖在门框画血符,";那女鬼要借七星连珠重聚人形,届时......";
话未说完,村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九叔道袍无风自动,袖中飞出七枚铜钱,叮叮当当嵌入门楣,摆出北斗阵型。最末一枚";天枢";钱突然裂成两半,暗红锈迹顺着裂缝渗出,在地面汇成血字——";亥时三刻";。
张鬼手抄起墙角的洛阳铲,铲头不知何时爬满青苔。九叔抽出桃木剑割破掌心,鲜血滴在铜铃上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当年布阵的道士留了后手。";九叔剑指西北,";女尸官服下藏着火浣布,遇雷则燃。待会你引天雷......";
惊雷恰在此时劈中院中老槐,树干应声裂开,露出中空树洞里密密麻麻的鼠尸。每只老鼠额前都点着朱砂,排成北斗七星状。张鬼手突然惨叫,右臂灼痕迸出火星,在雨幕中划出七道火线,直指后山。
九叔掷出铜钱开路,钱币落地即成焦黑。三人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山腰,见塌方处泛着幽幽蓝光。扒开腐叶,那具黑棺竟完好无损地埋在泥里,棺盖缝隙渗出缕缕黑雾,在空中凝成女尸面容。
";时辰到了!";九叔将桃木剑插入棺缝,剑身霎时爬满冰霜。张鬼手抡起洛阳铲砸向棺盖,金石相撞迸出火花。黑雾猛然收缩,化作利爪扣住他咽喉。李老六慌忙泼出黑狗血,血浆触雾即燃,映出棺内女尸官服上的北斗暗纹。
九叔咬破舌尖喷出血雾,桃木剑顿时红光大盛。女尸突然睁眼,瞳孔中七星流转。天际闷雷滚滚,七道闪电同时劈中周围古松,树干焦痕竟组成北斗阵图。棺椁剧烈震颤,女尸官服无风自燃,火舌舔舐处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星象符文。
";就是现在!";九叔将星象盘按在女尸眉心,铜器遇火融成金液,顺着七星疤痕渗入颅骨。张鬼手趁机将剩余朱砂符塞进棺内,火焰瞬间转青,女尸发出非人尖啸,周身黑雾如退潮般缩回地底。
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棺椁上。九叔踉跄着扶住墓碑,道袍前襟已被血浸透。棺中只剩一具焦骨,头骨天灵盖处,北斗七星状的孔洞正对着破晓的朝阳。
张鬼手瘫坐在泥水里,看着自己恢复知觉的右手。黑皮手套早已烧毁,那三根残指上,不知何时浮现出淡淡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