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碗打翻的墨汁,把靠山屯浸得透黑。李老六缩在茶馆掉漆的条凳上,捧着的粗瓷碗里茶汤早凉了,却顾不上抿一口。油灯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映得刘菜花脸上的沟壑更深了几分。这位给十里八村撮合过上百对姻缘的喜婆,此刻攥着烟杆的手指节发白。
";那年腊月的事儿,比窗外的老北风还瘆人。";刘菜花啐掉嘴里的烟渣,破锣嗓子压得比灶膛里的火苗还低。几个裹着棉猴的汉子往条凳中间挤了挤,茶馆板墙上糊的旧报纸簌簌作响,像应和着二十年前的呜咽。
我搁下碗,后槽牙突然打起架来。倒不是被穿堂风吹的——刘菜花那双常年描喜字的巧手,此刻正死死掐着八仙桌沿,青筋暴起如盘踞的老树根。
";那天杀的黄历!";她突然拔高的声调惊飞了屋梁上的灰鸽子,";合该是宜嫁娶的好日子,可你们猜怎的?新娘子生辰八字递过来,红纸刚沾墨就洇出个鬼脸!";
那年,刘菜花背着个旧布包袱,里面塞满了红纸、喜字和几样婚礼用的物件,独自走在靠山屯通往邻村的山路上。路窄得像条蛇,弯弯曲曲,两旁是黑压压的树林。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一群鬼影子在窃窃私语。远处,偶尔传来野兽的嚎叫,尖利得让人头皮发麻。
“哎呀妈呀,这风咋这么邪乎?”刘菜花嘀咕着,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她走这条路不是一两回了,可今晚总觉得不对劲,心跳得像擂鼓,脚下却不敢停。
忽然,前方飘来一阵怪声,像唢呐,又像锣鼓,还夹着鞭炮炸开的脆响。她心头一喜:“莫不是迎亲队伍来了?”忙加快脚步,想着能搭个伴,壮壮胆。
可走近一看,她愣住了。那支队伍不像活人的模样。走在头里的几个汉子,身上的婚服红得刺眼,可样式老掉牙,像从土里挖出来的古货。他们的脸白得像刷了石灰,眼睛空洞,脚步僵硬,像一群提线的木偶。最邪门的是,队伍中间的花轿,轿帘半开,里面空荡荡的没人,可轿子却在风里晃来晃去,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托着。
“这是啥玩意儿?”刘菜花心里咯噔一下,可她硬着头皮往前走,冲着队伍喊:“喂,你们是哪家的迎亲队伍?新郎新娘呢?”
没人搭腔。那些人连眼皮都没抬,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挪。
刘菜花咽了口唾沫,觉得事情不对,想绕过队伍赶紧走。可她刚迈开步子,那群人就像长了眼睛,齐刷刷地堵住路,硬是不让她过。
“咋回事啊?”她嘀咕着,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就在这时,队伍停了。花轿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股冷气扑出来,像从冰窟里钻出来的。刘菜花头一晕,眼前一花,隐约看见轿子里有个模糊的黑影,像个女人,低着头。可她揉揉眼再看,轿子里啥也没有,只有黑漆漆的一片。
“见鬼了!”她低声骂道,转身就想跑。
可还没迈出一步,那群人突然转过头,齐齐盯着她。他们的眼神像刀子,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怨气,像要把她撕碎。刘菜花吓得魂儿都飞了,想跑,可腿沉得像灌了铅,动不了。
“救命!”她想喊,可嗓子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完了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快走,别回头!”
刘菜花一激灵,腿脚突然能动了。她啥也没想,撒腿就跑。树枝刮着她的脸,脚下差点被石头绊倒,可她不敢停。身后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动静,像脚步声,又像轿子吱吱呀呀的响声。她咬紧牙,拼了命地往前冲。
“谁啊?你是谁?”她一边跑一边喊,想弄明白那个声音的主人。
那声音又响起来,沙哑却急切:“别问,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为啥帮我?”刘菜花喘着气问。
“我是这儿的守护者,不能让无辜的人送命。别回头,快走!”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刘菜花心里一暖,可脚下没停。她跑过一片乱石堆,差点摔进一个陷阱,幸好抓住了旁边的树枝。她还钻进过一个山洞,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爬出来接着跑。
终于,她冲出了树林,眼前是一片空地。她喘着粗气,回头一看,啥也没有。那支队伍像一阵烟,散得干干净净。可就在她松口气的时候,远处飘来一声女人的哭声,凄厉得像刀子划在心上。
“那是谁在哭?”刘菜花喃喃道,可她不敢回头,赶紧往前赶。
到了邻村,天刚蒙蒙亮。村里却乱成一锅粥,男男女女满脸焦急,有人喊着:“新郎新娘不见了!”有人哭着:“迎亲队伍没回来!”
刘菜花挤过去,把自己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可村民们不信,有人嗤笑道:“刘大姐,你怕是吓糊涂了吧?哪来的阴婚队伍?”
只有个白胡子老头听完,脸色刷地变了。他把刘菜花拉到一边,低声说:“你说的那队伍,我听过。这山林里有邪乎的传说,每隔些年,就有阴婚队伍出来找活人配对,给阴间的鬼魂完婚。失踪的人多了,没一个找得回来。”
“啥?阴婚?”刘菜花瞪大了眼,“那我咋逃出来的?”
“兴许是老天爷保佑。”老头叹口气,“不过你说的那个声音,倒让我想起个事儿。早些年,这山里丢过一个汉子,叫张老三,出去砍柴就没回来。有人说他死后化了鬼,守在这儿,不让外人再被害。”
刘菜花心里一震:“你是说,那声音是张老三?”
“谁知道呢?”老头摇摇头,“总之,你命大,赶紧回家吧,别再走夜路了。”
刘菜花讲到这儿,停了下来。茶馆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李老六端着茶碗,手抖得茶水都洒了。他咽了口唾沫,问:“那后来呢?新郎新娘找着没?”
“找着了,不过已经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刘菜花的烟锅子吧嗒一声磕在桌角,火星子溅上她青筋暴起的手背:";那天我逃回家就发高烧,嘴里净说胡话。婆娘们舀了井水给我擦身,可那寒气像长在骨头缝里,擦得皮破血流也不顶用。";
油灯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窝深陷如两口枯井:";后来村里来了个云游道士,袍子补丁摞补丁,可腰间铜铃一响,震得我天灵盖发麻。他说我沾了阴司的怨气,得在头七夜里摆阵驱邪。";
";月上柳梢时,道士在村口老槐树下铺开黄符。他咬破食指画的血咒,在月光底下竟泛着青荧荧的光!我刚把当年捡的碎红纸摊开,平地就刮起腥风,吹得符纸哗啦啦响成一片。";
茶馆外传来夜枭啼叫,刘菜花猛地抓住李老六的手腕:";你猜怎么着?那碎纸片突然拼成个囍字,滴着黑血就往道士脸上扑!老道甩出铜钱剑,剑穗上的五帝钱叮当乱响,竟把血字钉在半空!";
";林子里霎时冒出那顶花轿,二十年前的鬼新娘终于现了真容——大红盖头下哪是人脸?分明是团翻滚的黑雾,伸出几十双白骨手要抓替身!";刘菜花的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道士扯下道袍往天上一抛,那衣裳见风就长,化作金线网兜头罩下。";
";鬼哭声中,老道摸出个裂纹罗盘,指针疯转着指向我:";因果未尽,当年救你的不是山鬼,是那枉死的张老三!";原来张老三早年被配阴婚的恶鬼害死,怨魂守着山路救人积德,就为今日超度。";
";道士把罗盘按在血咒中心,霎时天地寂静。花轿碎成纸灰,黑雾里浮出张老三透明的影子,朝我作了个揖。月光照到他心口,竟开出朵白莲花,载着魂魄悠悠升天了。";
刘菜花突然松了手,茶碗当啷滚落:";自那夜起,靠山屯再没丢过人。只是每年清明,我总要去老槐树下烧双红纸鞋——张老三投胎前说,下辈子想堂堂正正娶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