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垂落时,最后一缕炊烟消散在靠山屯的峰峦间。老槐树蜷曲的枝桠上,寒鸦抖落几声喑哑的啼鸣。村东头油纸灯笼晃了晃,昏黄的光晕晕染着\"张记茶寮\"的褪色匾额,木门吱呀作响,漏出几片零碎的谈笑声。
李老六缩在角落的条凳上,粗粝的指节来回摩挲着豁口的粗陶茶碗。灶上铜壶咕嘟作响,蒸腾的水汽在梁柱间游走,却驱不散他后颈窜起的寒意。三丈外的竹帘忽地被夜风掀起,漏进几片枯叶,正巧打着旋儿落在九叔的千层底布鞋前。
\"时辰到了。\"九叔掸了掸青布褂子上的烟灰,喉间滚出沙哑的笑。案头油灯蓦地爆开灯花,映得他银白的长须泛起磷火般的幽蓝。围坐的老汉们不约而同屏住呼吸——二十年来,每当这位捉鬼道人露出这等神情,就意味着尘封的诡事将要揭晓。
李老六咽了口唾沫。他分明看见九叔腰间悬着的五帝钱微微颤动,铜绿斑驳的符咒在光影间明灭。窗棂外掠过一阵急风,裹挟着后山坟茔特有的腐土气息,茶寮里七八盏灯笼齐齐晃荡,在斑驳土墙上投出群魔乱舞的暗影。
\"要说这立尸咒怨...\"九叔的烟杆在桌沿磕了磕,烟锅里的火星溅落在青砖地面,竟凝成个诡异的符纹,\"还得从王二咽气那晚,张三揣着铁钉闯灵堂说起。\"
李老六眯着眼,思绪跟着飘回了二十年前。那是个秋夜,月亮被乌云遮得严实,村里的狗叫得人心慌。他记得那天九叔来家里借锄头,说是要挖什么东西。好奇心挠得他痒痒的,他跟了过去。后来,俩人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九叔点了根烟,烟雾飘散在夜风里,像鬼影子晃来晃去。
“王二你该记得吧?”九叔的声音慢了下来,像在翻一本旧账本,“那家伙,嘴贱手欠,村里没少人跟他不对付。二十年前,他死了,死得邪乎。”
李老六在回忆里插话,“我咋不记得他咋死的?”
“你那会儿还小,哪懂这些。”九叔摆摆手,“王二头天晚上还在屯子东头跟人喝酒,骂骂咧咧的,第二天早上就被人发现躺在家门口,脸青得跟抹了锅灰似的,没气了。”
“那是咋回事?”李老六皱眉,脑子里努力拼凑那模糊的影子。
“没人知道。”九叔的声音压低了,“他家里人一口咬定是仇人下的手,尤其是张三。你知道,张三跟王二为了块地差点没打出人命。”
“张三?”李老六嘀咕,“那是个狠角色。”
“可不是。”九叔冷笑,“王二死了,张三没露面,可下葬那天,他来了,手里提着一包铁钉,说要给王二‘安顿’好。”
“安顿?”李老六一愣,“啥意思?”
九叔眯起眼,语气阴森,“他说,要用铁钉把王二的尸体钉在棺材里,免得他‘爬出来’找麻烦。”
李老六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咒人不得超生吗?”
“就是这个意思。”九叔点头,“张三那心思,毒得很。他想让王二死都不得安宁,变成厉鬼去祸害自个儿家人。”
“九叔,那后来咋样了?”李老六在回忆里追问,声音都颤了。
“王二的家人傻乎乎地信了。”九叔叹气,“那天晚上,我远远瞧着,张三拿锤子,把铁钉一根根砸进王二的胳膊腿儿里,最后一钉子直戳进脑门子。棺材盖合上时,我听见里头咚咚响,像啥东西在挣扎。”
“那是王二没死透?”李老六吓得一哆嗦。
“不是。”九叔摇头,“是怨气憋住了。尸体被钉住,魂出不来,怨气就越积越深。果不其然,村里很快就乱了套。”
“咋乱了?”李老六瞪大眼。
“先是王二媳妇儿。”九叔回忆道,“她说夜里总听见指甲挠墙的声音,半夜醒来,枕头边全是血手印。还有一回,她男人站在床头,瞪着俩黑窟窿眼,死死盯着她。”
“我的天!”李老六抱住胳膊,“那不是活见鬼了?”
“还不止她。”九叔接着说,“村东头的刘老汉,在田里锄地,莫名其妙摔了个嘴啃泥,爬起来说有人推他。河边洗衣裳的翠花,差点被啥东西拽进水里。半夜,家家户户都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可开门啥也没有。”
“全是王二干的?”李老六声音都哑了。
“八九不离十。”九叔点头,“老话说,‘魂不得归,怨化厉鬼’。王二被钉住,魂魄出不去,就开始报复活人。”
“那您咋管的?”李老六急着问。
“村民找我的时候,事儿已经大了。”九叔回忆道,“那天晚上,我提着桃木剑,背上八卦镜,去了王二的坟头。月光冷得像冰,坟前阴风阵阵,我站那儿,汗毛都立起来了。”
“您不怕?”李老六忍不住问。
“怕有啥用?”九叔哼了一声,“我点了三炷香,插在坟前,开始念咒。忽然,耳边传来个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王二?”李老六心跳得像擂鼓。
“对。”九叔点头,“我问他,‘你是谁?为啥作祟?’他说,‘我是王二,被张三钉住,出不来。我要报仇!’”
“那您咋回的?”李老六屏住气。
“我说,‘你死了就该走,报仇只会害了自己。’”九叔皱眉,“可他不听,吼着要找张三拼命。就在那会儿,一股劲儿朝我扑过来,我赶紧掏出八卦镜,镜子一晃,月光射在坟上,那股气才消停了点。”
“可这治标不治本。”九叔接着说,“我知道,要破这立尸咒怨,得挖开坟,把钉子拔了。”
“您真挖了?”李老六瞪圆了眼。
“没辙。”九叔苦笑,“我叫了几个胆大的,半夜开工。棺材一打开,里头的景象差点没把人吓死。”
“咋了?”李老六咽了口唾沫。
“王二的尸体跟刚死似的,没烂。”九叔的声音低得吓人,“眼睛瞪着,像是活的。铁钉上全是血,棺材底红得跟染了胭脂似的。”
“太邪乎了!”李老六头皮发麻。
“更邪乎的在后头。”九叔说,“我刚伸手去拔钉子,尸体抖了一下,像要坐起来。我赶紧拿桃木剑压住,嘴里念咒,才把它镇住。”
“拔了钉子咋样?”李老六问。
“每拔一根,尸体就抖一抖。”九叔回忆,“最后一根拔完,棺材里突然炸出一声惨叫,刺得人耳朵疼。紧接着,一团黑气冲出来,化成个人影,直扑我脸。”
“您没事儿吧?”李老六急了。
“还好我反应快。”九叔说,“桃木剑一挥,挡住了。我结了个手印,念超度咒,那黑气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散了,化成青烟飘走了。”
“村里太平了?”李老六松了口气。
“还没完。”九叔摇头,“鬼是走了,可我得查清王二咋死的,不然这事儿没个了结。”
“您咋查的?”李老六好奇。
“我问了村里几个老家伙。”九叔说,“王二那晚喝多了,跌河里淹死的,根本不是张三害的。张三只是捡了个便宜,用立尸咒怨报私仇。”
“张三也太缺德了!”李老六啐了一口。
“可不是。”九叔冷笑,“我把这事儿抖出来,村民气炸了,把张三赶出了靠山屯。从那以后,村里才算消停。”
“九叔,您真有本事!”李老六在回忆里叹道。
“本事不本事的,干这行就得硬着头皮上。”九叔拍拍他肩膀,“老六,记住了,‘恶有恶报’,这世上没啥逃得过因果。”
李老六点头,心里对九叔佩服得五体投地。
夜风吹进茶馆,李老六回过神,手里的茶早凉了。他望向九叔,老人家正眯着眼抽烟,像啥也没发生过。可那立尸咒怨的故事,却像根刺扎进了他心里。
“但愿这辈子,别再碰上这样的邪事儿。”李老六嘀咕着,裹紧衣裳,踏进了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