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是李老六,打小住在靠山屯。这村子被群山箍得严实,夜风钻过山缝子呜咽,活像新寡妇哭坟。村西头俺家离北坡坟圈子不过二里地,夜猫子叫唤能顺着窗棂子往人耳朵眼儿里钻。
前儿晌午头,俺蹲在何绣娘炕沿底下听";阴童讨命";,后脊梁骨凉了半拉月。昨儿个听钱二婶嚼舌头,说村东头住着的九叔肚里装着更邪乎的营生。这老道年轻时走南闯北收妖捉鬼,如今眉毛都白成了雪,皱纹里怕是能抖出二两鬼故事。
眼瞅着日头卡在西山尖上,俺拎着半葫芦烧刀子就奔了九叔家。老远瞅见他家纸糊的窗户透着昏黄,活像吊死鬼吐舌头。推门进去,煤油灯芯子";噼啪";炸了个灯花,九叔正盘腿坐在炕头数铜钱,那钱串子上的绿锈看得人心里发毛。
";九叔,给整点硬货!";俺把酒葫芦往炕桌上一墩,";何绣娘那阴童故事也就唬唬娘们,您老给整个能让人尿炕的!";
老道撩起眼皮瞅俺,眼珠子浑得像腌了二十年的咸鸭蛋:";六子,听过';泪染黄泉';么?三十年前青石屯那档子事,差点把老道的魂儿留在棺材板里。";
外头忽然刮起穿堂风,灯苗子";呼啦";一下矮了半截。九叔往嘴里灌了口烧刀子,喉结上下那么一滚,声儿就沉进了地底下......
他说,那年他在邻村青石屯给人驱邪,靠画符、念咒、捉鬼过日子。青石屯有个老汉,叫张田豫,六十多岁,干瘦得像柴火棍,生了场大病,咳着咳着就咽了气。他有个独子,叫张大牛,三十多岁,五大三粗,心眼实诚,对老爹孝顺得没话说。张田豫死了那天,天阴得像蒙了层脏棉被,雾气重得伸手只能看见几步远。村里人凑钱办了丧事,把尸体停在老屋,准备三天后下葬。
老屋是土坯房,墙皮剥落,屋顶漏风,里头摆着张破桌子,几把木凳,墙角堆着些旧农具,散发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儿。棺材是松木做的,木板发黑,缝里透出股淡淡的尸臭,盖子还没钉死,留了几道缝。张大牛守在棺材边,哭得死去活来,眼泪哗哗往下掉,滴在张田豫的脸上。村里接生婆何绣娘也在场,帮着料理丧事,见了这场面,拉住张大牛,低声说:“大牛,别让泪水滴尸体上,魂儿走不掉。”可张大牛听不进去,哭着喊:“爹,俺舍不得你!”泪水滴得更多,棺材板上满是水痕,像血渗出来。
九叔那天正好在青石屯给人画符,村里人听说他是个道士,懂捉鬼,找他来看。张田豫死的第一晚,九叔进了老屋,点了盏油灯,摆在棺材前,火苗跳得不安分,映得屋里影影绰绰。他瞅了眼棺材,皱眉道:“泪水滴多了,魂儿怕是要滞留。阳人泪,阴魂牵,这是个大忌。”张大牛抹着眼泪,说:“九叔,俺爹孝顺一辈子,不会害俺吧?”九叔冷哼一声:“孝顺归孝顺,泪水滴下去,魂儿就散不干净。”他从布袋里掏出一张黄符,贴在棺材上,嘴里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魂归黄泉。”可他心里发毛,总觉得棺材缝里透出股怪气,像活人喘息。
第一晚,九叔守在老屋,坐在棺材边的木凳上,手里攥着桃木剑,铜铃挂在腰间,眯着眼盯着棺材。夜深了,祠堂里静得吓人,只有油灯“噼啪”响,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灯火晃来晃去。他迷迷糊糊地打盹,可半夜听见棺材里传来“沙沙”声,像布料摩擦,又像有人在低吟:“大牛……大牛……”那声音细得像针,刺得他头皮发麻。他猛地惊醒,喊道:“何方鬼祟,速速现形!”可没人应,那声音却没停,反而更清晰了,像贴着耳朵来的。
九叔站起身,桃木剑横在身前,铜铃“叮铃铃”一响,靠近棺材,耳朵贴着听,那“沙沙”声低低的,像从地底下传来的。他敲了敲棺材,低声喝道:“张田豫,贫道在此,你若有怨,报上来!”声音停了一下,可紧接着又响起来,比刚才更重,像有人在棺材里抓挠。他眯眼一看,棺材盖上多了几道浅浅的抓痕,像被指甲抠的,油灯晃了一下,火苗猛地矮了半截。
第二天,他找来张大牛,说了夜里的怪事儿。张大牛红着眼,说:“九叔,俺爹不会害俺,是风吹的吧?”九叔冷笑:“风吹不响魂声,昨晚棺中有动静,你泪水滴得太多,魂儿被牵住了。今晚贫道再守,你莫哭了。”张大牛点点头,可眼里还挂着泪。
第二晚,天黑得像泼了墨,老屋里冷得刺骨,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火苗跳得更急。九叔守在棺材边,手持桃木剑,铜铃挂在腰间,张大牛坐在门口,低着头不敢看棺材。半夜,那“沙沙”声又来了,比昨晚更响,像有人在使劲抓。张大牛皱眉道:“九叔,真有动静!”他凑过去想敲棺材,九叔一把拉住他,低喝:“莫动!魂儿不稳,你再哭就糟了!”可话音刚落,棺材盖“砰”地抖了一下,缝里渗出一股黑气,腥臭得像烂肉泡了三天,九叔腰间的铜铃“叮铃铃”乱响,像被啥撞了。
九叔眯眼一看,棺材缝里的黑气越来越浓,他低喝:“大胆亡魂,贫道在此,速速退散!”他掏出一张黄符,蘸了朱砂画了几笔,贴在棺材上,可符刚贴上去,“噗”地烧了起来,火光一闪,黑气更浓。棺材盖猛地一震,缝里伸出一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长得像刀刃,泛着青光,指尖挂着木屑和血丝。九叔吓得退后一步,桃木剑横在身前,喝道:“何方怨魂,报上名来!”
九叔的嘶吼卡在喉头化作一声呜咽。那只青灰色的手爪骤然暴起,五指如铁钩般扣进棺材板,朽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棺盖轰然掀翻的瞬间,腥腐的泥浆裹着尸水泼溅在九叔脸上,张大牛被迸裂的木刺划破脸颊,血珠未及坠落就被某种无形之力吸向棺椁。
张田豫的脊椎发出枯枝折断般的脆响,以违背关节构造的姿势直挺挺竖起。寿衣早已与溃烂的皮肉长成一体,随着起身动作撕扯下片片腐殖质般的碎屑。塌陷的半边脸孔里,蛆虫正从裸露的牙床簌簌掉落,而完好的那只眼球突然转动,浑浊的晶状体泛起沼泽磷火般的幽绿,瞳孔收缩成一道竖线锁住张大牛。
";大...牛...";
声带摩擦的沙响里混着气管积液的咕噜声,每个音节都震落簌簌尸蜡。当它咧开嘴角时,暗红血块从獠牙缝隙渗出,竟像活物般顺着下巴蜿蜒爬行。暴涨的指甲已非人类该有的弧度,更像是某种深海生物的骨刺,尖端滴落的黏液在棺材板上蚀出缕缕青烟。
腐尸迈步的刹那,悬挂在房梁的油灯骤然爆裂。黑暗中有无数细碎响动应和着指甲刮擦声——墙角蛛网上的干蛾突然扑棱残翅,鼠群在梁柱间疯狂逃窜,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张大牛自己的啜泣声,竟在某种诡异共鸣中化作无数重叠的回响,仿佛整间停尸房都在替他哭泣。
它抬脚的姿势像提线木偶被无形丝线暴力拉扯,每步落下都伴随骨骼错位的咔哒声。拖曳在身后的黑痕并非液体,而是某种蠕动的菌丝状物质,所过之处木质地板迅速霉变碳化。当第三步踏实时,九叔惊恐地发现那些菌丝正顺着阴影向自己脚踝攀附而来......
张大牛吓得魂儿都没了,喊道:“爹,你别吓俺!”他扑过去抱住张田豫,眼泪又滴下来,落在尸体脸上。九叔大喝:“莫哭!泪水留魂!”可张大牛听不进去,泪水滴得更多,张田豫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眼珠子绿光更亮,低声说:“大牛……你留俺……”他的指甲伸长,像刀刃划过空气,刺向张大牛。张大牛躲得慢,胳膊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淌了一地,黑乎乎的,像中了毒。
九叔挥起桃木剑,喝道:“孽障,速速退散!”可剑刚碰到张田豫,指甲一挥,“咔嚓”一声,剑断了半截。他爬过来,指甲“咔咔”伸长,像要抓穿地板,低声说:“大牛……陪爹……”他的声音细得如针,刺得九叔耳朵嗡嗡响。
九叔退到墙角,掏出一串铜铃,抖得“叮铃铃”乱响,嘴里念咒:“三清在上,魂归黄泉!”他扔出铜铃,可铃刚飞出去,张田豫指甲一挥,铃“咔”地断了,掉在地上。张大牛哭得更凶,泪水滴得棺材板“嗒嗒”响,每滴一滴,张田豫的动作就快一分,指甲暴长得更快,像藤蔓爬向张大牛,缠住他的腿。
九叔喊道:“张大牛,停泪!魂儿被你哭回来了!”可张大牛像丢了魂,跪在棺材边,眼泪哗哗往下掉,嘴里念叨:“爹,俺不该让你走……”泪水滴在张田豫脸上,他的身子鼓起来,像灌了气,指甲伸长得更快,缠住张大牛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挣扎着喊道:“爹……饶命……”可张田豫没停,指甲越勒越紧,嘴里念叨:“大牛……陪爹……”黑气裹住张大牛,像要吞了他。
九叔咬破手指,滴了血在黄符上,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魂归地府!”他扑过去,把符贴在张田豫额头,符纸“噗”地燃起红光,张田豫顿了一下,指甲松开,退回棺材边。可张大牛还在哭,泪水滴在地上,张田豫的身子又抖起来,低声说:“大牛……别哭……”他的指甲再次伸长,像要抓穿地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天边泛起一抹灰白。张田豫身子一晃,指甲缩了回去,慢慢爬回棺材。他低声说:“明天……再哭……”身影一闪,倒回棺材里,盖子“砰”地合上,屋里静得吓人,只有油灯“噼啪”响。
九叔讲到这里,窗外忽地卷起一阵阴风,吹得煤油灯芯子";啪";地爆出个蓝幽幽的火星。他抄起炕桌上的铜钱剑往地上一插,剑穗上的五帝钱叮当作响:";老六你细听,当年这事还有后手——";
三更梆子响时,九叔领着浑身打摆子的张大牛摸进乱葬岗。月光给坟头都镀了层霜,张大牛怀里揣着个青花粗瓷坛,里头盛着他爹临终前吐的最后一口血痰。九叔罗盘上的磁针疯转,最后直指西北角的老槐树。树根虬结处露出半截石碑,碑文早叫苔藓吃透了,只隐约辨得";镇煞";二字。
";把你爹的烟袋锅子埋这儿。";九叔拿朱砂在树皮上画了道符,符纹渗进木头竟发出";滋滋";声响。张大牛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铜烟嘴,那物件突然变得滚烫,烙得他掌心直冒青烟。九叔抓把坟头土混着鸡冠血,往树根窟窿里一按:";张田豫,你儿子要给你送终了!";
话音未落,整棵槐树突然簌簌抖动,树洞里涌出汩汩黑水。张大牛怀里的瓷坛";咔嚓";裂了道缝,暗红血痰像活物般扭动着爬向树根。九叔抄起铜钱剑往地脉眼狠插,剑身没入三寸时,远处老屋方向传来声凄厉的嘶吼。
";快哭!把三十年欠的泪都还了!";九叔暴喝。张大牛";扑通";跪地,这回的眼泪砸在瓷坛碎片上竟泛起金光。泪珠子滚过之处,黑水倒流回树洞,槐树皮上的符咒猛然迸出火光。当最后一滴泪渗入地缝时,地底下传来声长长的叹息,震得满坟岗纸钱乱飞。
次日正午,九叔带人掀了老屋门槛。门槛石背面密密麻麻嵌着七枚生锈的棺材钉,钉头裹着缠成八卦状的黑发。起出钉子那刻,屋里霉味顿消,阳光头回照透了房梁蜘蛛网。后来有人在北坡拾到块裂成两半的玉佩,拼起来正是张田豫年轻时走丢的护身符。
如今青石屯办白事,主家都会在棺椁四角压上浸过无根水的铜钱。至于张大牛,他成了方圆百里最麻利的抬棺人,只是腰间永远别着个空酒葫芦——人说那里头原先是装悔恨泪的,泪干了,魂也就归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