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的尖啸刺破山坳时,俺正蹲在九叔家炕沿上搓手。煤油灯芯子爆了个火花,映得九叔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他腰间铜铃突然";叮";地一颤,外头乱葬岗的风裹着土腥味钻进窗缝,混着股说不清的甜腻腐臭。
";二十三年零七个月。";九叔摩挲着断成两截的桃木剑,剑身焦黑处还沾着星点黑泥,";那年霜降比刀子利,荒山村七天抬出去四口薄棺。";
俺知道他说的是村北乱葬岗。那地界儿野狗都不敢刨食,歪脖子老槐树上常年落着黑鸦。新坟旧冢让雨水冲得东倒西歪,露出半截棺材板的窟窿眼儿里,总飘着蓝荧荧的磷火。
";头个死的是赵铁匠。";九叔往铜铃里塞了张黄符,符纸边角还留着暗红血渍,";打铁汉子壮得像牛,突然就咳出满盆黑水。抬棺那日,棺底渗的尸水把抬杠的都蚀脱了层皮。";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咔嚓";枝桠断裂声。九叔猛地推开窗,月光下乱葬岗方向腾起灰雾,隐约可见成片惨白影子随风摇曳,像极了送葬的纸幡。
";就那晚,张三他们撞了邪。";九叔从布袋掏出半块发霉的桃木钉,钉头还嵌着半片指甲盖,";三个醉汉抄近道过乱葬岗,说瞧见满地白花开得比孝布还瘆人。";
俺缩了缩脖子,听见自己喉结";咕咚";滚动声。九叔把桃木钉往炕桌上一拍,震得油灯直晃:";那花根须都泡在尸油里!张三鞋底沾了花汁,回家脱鞋扯掉整块脚皮!";
风突然灌进来,带着股熟悉的甜腥气。九叔灰袍下摆无风自动,露出腰间三道抓痕,皮肉翻卷处泛着青黑:";贫道那晚提着三清铃过去,乱葬岗的土踩上去跟活人肚皮似的,一陷一汪黑血。";
那年,荒山村偏僻,周围尽是荒山野岭,村外有片乱葬岗,草深得能藏人,墓碑东倒西歪,有的裂了缝,有的干脆埋在土里。风吹过来带股土腥味儿,夹杂着点腐臭,像地底下翻出来的。那年秋天,村里接连死了几个人,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意外死的,尸体没钱埋,全扔在乱葬岗,草草盖了层土就算了事儿。
那天晚上,村里几个打夜路的村民——张三、李大、王二——从乱葬岗经过,说岗子上突然开了满地的白花,小小的,像野菊,密密麻麻,白得刺眼,散发一股子怪味儿,不是花香,是种甜腻腻的腐臭,像死人身上抹了发油。他们壮着胆子靠近,可刚踩进花海,脚底下软得像踩在烂肉上,花丛里冒出一股黑气,腥臭得熏人头晕。张三吓得跑回村,喊道:“乱葬岗闹鬼了!”村里人慌了,找来九叔。
九叔那天在荒山村给人念咒,听说这事儿,皱眉道:“乱葬岗埋尸不深,怨气聚阴,这白花怕是尸气化成的,邪得很。”他带了桃木剑和一捆黄符,去了乱葬岗。那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雾气裹着岗子,草丛晃荡,像花海在动。九叔点了盏油灯,摆在岗边,火苗跳得不安分,映得花海影影绰绰,散发一股子甜腻的腐臭,熏得他头晕。
九叔刚踏进乱葬岗,脚底下软得像踩在泥浆里,白花一碰就碎,汁水黑乎乎的,像血混着烂泥。他腰间的铜铃“叮铃铃”乱响,眯眼一看,花海深处多了几个影子,黑乎乎的,像人形,低着头,慢慢爬过来。他掏出桃木剑,横在身前,喝道:“何方鬼祟,速速现形!”可影子没应,脚步声“沙沙”响,像踩在花丛里,低低的,像从地底下传来的。
九叔指节发力攥紧铜铃,三清咒在喉间滚成闷雷:";三清在上,魂归地府!";铜铃震颤的余韵未消,花海深处骤然炸开凄厉呜咽。那声浪似千百条蜈蚣顺着耳道往里钻,忽而化作针尖般的絮语:";好...冷...";每个字都裹着冰碴子,扎得人天灵盖发麻。
腐臭陡然浓烈三成,花茎簌簌分开处,一具佝偻人形正从尸泥里挣出。那东西裹着褴褛寿衣,枯骨般的指节扒开花丛时,带起黏腻黑浆。月光照见半张塌陷的骷髅脸——左眼眶糊着青苔,右眼珠蒙着层尸蜡,绿莹莹的幽光从瞳仁裂缝里渗出来。下颚骨错位的嘴角咧到耳根,尖牙上还黏着半片风干的鼠皮。
";花...暖...";腐尸喉管里挤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断裂的脊椎让它的爬行轨迹歪斜如蛇。最骇人的是十指——乌青指甲已暴长半尺,每根都弯成倒钩,刮过地面时火星四溅。那些钩尖上还串着腐烂的花瓣,随着爬动甩出腥臭黏液。
九叔后撤半步,道袍下摆已被翻涌的花海缠住。数以千计的惨白花朵突然昂起花冠,露出内里蜂窝状的密集口器。整片乱葬岗仿佛化作蠕动胃囊,每一寸土地都在分泌消化尸骸的酸液。
九叔挥起桃木剑,喝道:“大胆怨魂,贫道在此,速速退散!”可剑刚碰到老汉,指甲一挥,“咔嚓”一声,剑断了半截。他爬得更快,低声喊:“花暖俺……你也留下……”花海里传来更多“沙沙”声,像草丛在动,九叔眯眼一看,不是一个影子,是几十个,上百个,黑压压一片,从乱葬岗四面八方爬出来。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有的头歪着,像断了骨头,个个干瘪得像枯树,眼珠子绿得发光,指甲长得像刀刃,低声喊:“好冷……好冷……”声音整齐得吓人,像百鬼齐吟,震得九叔耳朵嗡嗡响。
九叔铜铃“叮铃铃”响得更急,他退后一步,掏出一张黄符,蘸了朱砂画了几笔,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魂归黄泉!”符纸飞出去,可刚碰到花海,“噗”地烧了起来,黑气更浓,裹住乱葬岗。花海动得更快,白花碎了一地,汁水黑乎乎的,像血混着烂泥,爬向九叔,散发一股子腥臭味儿,像烂肉泡了三天。
老汉爬到九叔跟前,指甲伸长,刺向他,硬把他灰袍划了一道口子,血淌下来,黑乎乎的,像中了毒。九叔喊道:“尸花聚怨,贫道镇你!”他掏出一串铜铃,抖得“叮铃铃”乱响,嘴里念咒:“三清护法,鬼散九天!”可铃刚响,老汉指甲一挥,铜铃“咔”地断了,掉在地上。其他鬼影围上来,指甲抓着地面,花瓣簌簌掉下来,低声喊:“暖俺……留下……”。
九叔咬破手指,滴了血在黄符上,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魂散九幽!”他扔出黄符,符纸燃起红光,炸开一圈火光,花海顿了一下,退后几步。可老汉没停,指甲“咔咔”伸长,低声喊:“花暖俺……你也留下……”花海爬得更快,白花碎了一地,汁水裹住九叔的腿,冷得像冰窟里的泥,钻进他的裤腿,像蛇皮贴着肉。
九叔踉跄退到岗边,铜铃残片在掌心割出血痕。花海翻涌处,老汉的指甲已刺破他胸前灰袍,尸臭混着甜腻花香直冲鼻腔。就在此时,九叔摸到腰间布袋里那枚温热的玉八卦——这是师父临终前传下的镇魂法器。
";暖俺......";老汉塌陷的喉管里挤出呜咽,绿莹莹的眼珠突然滚落两滴黑泪。九叔心头一震,借着月光瞥见老汉寿衣下摆的补丁纹样——竟是二十年前王家村独门绣法。
";王守义!";九叔突然暴喝,声浪震得花海一滞,";你闺女春妮还在等爹回家!";老汉暴长的指甲骤然停在半空,花海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九叔趁机咬破食指,在玉八卦上画出往生符:";戊寅年七月初七,王家村二十三口遭山洪,尸骨未寒便被抛在此岗!";
铜铃声忽如清泉淌过乱葬岗。九叔脚踏七星罡步,玉八卦映着月光泛起青辉:";天地自然,秽气分散!";花海中的白花突然褪去惨白,化作朵朵野菊。老汉佝偻的身躯渐渐挺直,褴褛寿衣竟恢复成粗布短打。
黎明刺破浓雾时,九叔领着全村老少来到岗上。王福田颤抖着捧出当年从死者身上扒下的银镯玉坠,二十三个新挖的墓坑里铺满艾草。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重刻的墓碑上时,岗子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混着野菊清香消散在晨风里。
后来村里人集资修了往生祠,每逢清明中元,二十三盏长明灯总会无风自动。倒是那乱葬岗再没开过白花,唯有一丛野菊岁岁枯荣,花瓣上总凝着晨露,像谁未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