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像条白蟒缠着靠山屯,百来户土坯房蜷在坳子里,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刚探出头就被雾气吞了。我踩着露水打滑的青石板路往村东头摸,裤脚沾满苍耳子——田锁龙那间猎户屋就杵在歪脖子老槐树底下,木门裂着缝,活像被熊瞎子挠过。
";田叔!";我攥紧怀里的地瓜烧,指节叩在门板上梆梆响。屋里传来铁器刮擦声,门轴吱呀转开半扇,煤油灯的光漏出来,照见田锁龙半张脸——络腮胡里嵌着道疤,从颧骨斜劈到下巴,眼珠子亮得瘆人。
老猎户叼着铜烟锅往门槛上一蹲,火星子明灭间,我瞅见他虎口结着层黑痂,像是被啥尖东西剐的。";六子,又来讨鬼话?";烟袋锅子往北山方向点了点,";看见没?今儿个雾里带腥气。";
我顺着望去,暮色里的北山轮廓活像口倒扣的棺材,半山腰那截废弃砖窑厂的烟囱刺破雾霭,顶端裹着团灰蒙蒙的云,漩涡似的打着转。田锁龙突然剧烈咳嗽,烟锅里的火星溅到手背上也浑然不觉:";那年霜降......我们四个猎户,就是在那儿撞见了通天梯......";
他喉结滚动两下,抄起墙角猎刀往磨刀石上蹭,刀刃刮擦声里混进句呢喃:";赵二狗的魂儿,这会儿还在梯子上挂着呢......";
跟着他的思绪回到了那年秋天,山里的野猪闹得凶,村里几个猎户——赵二狗、孙铁柱、李大栓,还有田锁龙——组了个队,进山打猎。那天雾大得睁不开眼,树林里静得瘆人,连鸟叫都没一声。他们追着野猪跑,跑着跑着就迷了路,撞进一片老林子,里头有个废弃的砖窑厂。窑厂早没人了,破砖烂瓦堆了一地,唯独那烟囱还立着,高得吓人,足有十丈,黑乎乎的口子像张大嘴,雾气裹着,像在喘气。
孙铁柱胆子大,说:“这烟囱里头兴许有啥好东西,咱进去瞧瞧。”田锁龙皱眉:“这地方邪乎,烟囱里哪有啥好东西?”可赵二狗不信邪,硬拉着他们进去。烟囱底是个大窑洞,里头黑漆漆的,地上堆着破砖头和烂木板,空气里一股子霉味,夹着点啥怪味,像血腥气。田锁龙提着火把,照了照墙角,忽然愣了——墙上有个洞,洞口有个铁梯子,锈迹斑斑的,往下延伸,黑乎乎的看不见底。
李大栓凑过去,喊道:“这梯子通哪儿?窑厂咋还有这玩意儿?”田锁龙心里一咯噔,嘀咕:“这不是窑厂的,窑厂没这么深的梯子。”可孙铁柱胆子大,说:“下去看看,兴许有啥宝贝。”田锁龙劝不住,几个猎户就顺着梯子往下爬。梯子冰冷刺骨,锈得一碰就掉渣,踩上去“吱吱”响,像啥东西在哭。
田锁龙说,他们爬了足有一刻钟,梯子还是没到底,周围越来越冷,空气里弥漫着股腐臭味,像烂肉泡了水。他喊道:“这梯子咋没头?咱回去吧!”可赵二狗不听,说:“都爬这么深了,不看看白费劲。”他们又爬了半刻钟,火把光照出去,隐约能看见墙壁上布满青苔和血迹,血迹新鲜得像刚泼上去的,腥臭得熏人。
孙铁柱腿一软,喊道:“这啥地方?血是哪儿来的?”田锁龙没吭声,可心里发毛,寻思着不对劲儿。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呜呜”声,像风吹过,又像人在哭,低低的,像在耳边响。田锁龙喊道:“你们听,这是啥声?”李大栓抖着说:“兴许是风,梯子通着阴沟。”可话音刚落,那声音更响了,像女人在哭,夹着低语:“下来……下来……”
田锁龙吓得喊:“快爬上去!”可他们抬头一看,梯子往上黑乎乎的,像没尽头,火把光照不穿。他心里一沉,暗道:“坏了,这梯子没头没尾,咋办?”赵二狗慌了,喊:“继续往下爬,兴许有出口。”他们没辙,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爬,梯子越走越冷,墙壁上的血迹更多,青苔里隐约能看见抓痕,像被啥硬生生抠出来的。
爬着爬着,田锁龙觉着不对,回头一看,梯子上多了个影子,黑乎乎的,像个人形,慢慢往下挪。他喊道:“谁在后头?”可几个猎户都挤在一块,没人应。他壮着胆子拿火把照过去,啥也没有,可那影子又出现了,像贴在梯子上,离他们越来越近。
田锁龙说,他们爬了足有半个时辰,梯子还是没到底,火把快烧完了,周围黑得像墨泼了。他寻思着,这梯子怕是通向阴间的,再不爬上去就回不去了。可就在这时,梯子“咔”地断了,他们摔进一个洞里。那洞里阴风阵阵,冷得刺骨,空气里弥漫着腐臭味,像坟地翻出来的。
田锁龙爬起来,点起火折子,照了照四周——这是个地下墓穴,墙上刻着些模糊的符文,地上散着几具白骨,骨头上挂着破布条,像寿衣。他喊道:“这是啥地方?”赵二狗抖着说:“兴许是古墓,咱撞上盗洞了。”可田锁龙没吭声,心里发毛,这墓穴太邪乎,墙角有几盏鬼火,绿幽幽的,飘来飘去,像有啥在动。
孙铁柱壮着胆子走过去,喊道:“这有扇门,兴许能出去。”他推开石门,里头是个大墓室,中央放着口石棺,棺盖半开着,里头伸出一只手,干瘪得像枯枝,指甲长得像刀刃,泛着青光。田锁龙吓得喊:“别动!”可孙铁柱没听,凑过去一看,棺里躺着个干尸,穿着破寿衣,脸上蒙着块黑布,手里攥着个铜铃,“叮铃铃”响着,像在招魂。
就在这时,墓室里传来低语声:“上来……上来……”声音低得像从地底钻出,夹着哭声,像一群人在嚎。田锁龙回头一看,墙上的鬼火亮起来,映出几个影子,个个披着破布衣,脸白得像纸,眼珠子浑浊,低声喊:“上来……陪俺……”孙铁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赵二狗喊道:“这啥玩意儿?”田锁龙咬牙:“别管,快找路!”
可他们四处一看,石门“砰”地关了,墓室四周的墙壁“咔咔”响,裂开几条缝,缝里伸出几只干枯的手,抓向他们。田锁龙抄起猎刀砍过去,手被砍断,可地上断手还爬着,像活的。李大栓吓得喊:“这不是人,是鬼!”田锁龙喊道:“别慌,找出口!”
墓室里鬼火乱飘,低语声越来越响,像一群鬼在围着他们笑。田锁龙瞅见石棺旁有块石板,上面刻着个箭头,指着墙角。他喊道:“那儿兴许有路!”他们冲过去,推开墙角一块石砖,露出一条窄道,黑乎乎的,通向上方。田锁龙带头钻进去,通道窄得像狗洞,墙壁冰冷刺骨,抓痕更多,像被啥硬生生抠出来的。
身后传来“咔咔”声,田锁龙回头一看,那些鬼影顺着通道爬进来,手脚扭曲,像蜘蛛,嘴里喊着:“别走……陪俺……”他吓得魂儿都没了,喊道:“快爬!”赵二狗腿软,爬得慢,被一只手抓住脚踝,硬生生拖了回去,喊声越来越远,转眼没了声。田锁龙咬牙往前爬,心想:“不能回头,不然都得死!”
他们爬了半刻钟,通道尽头是个土坑,头顶有光透下来。田锁龙一脚踹开土层,爬出去一看,是片草丛,回头那废弃烟囱还在,梯子口黑乎乎的,像张大嘴。孙铁柱和李大栓也爬出来,三人喘着粗气,脸色白得像纸。田锁龙说:“赵二狗没了,怕是被拖进阴间了。”孙铁柱抖着说:“那梯子真是通阴间的,咱差点回不来。”
他们连夜跑回村,天亮才到家。田锁龙说,那之后他再没进过那片林子,可夜里常听见铜铃声,像赵二狗在叫他回去。
田锁龙讲完,屋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煤油灯“噗”地灭了。窗外雾气弥漫,像梯子在动。他瞅俺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老六,那梯子还在山里,通着阴间,你要敢去,兴许能撞上。”俺咽了口唾沫,忙摇头:“俺可不去!”他拍拍俺肩膀:“别老听鬼故事,小心真撞上。”
俺跑回家,锁上门缩在炕上,可那天晚上,窗外传来“叮铃铃”的铜铃声,低低的,像在叫魂。俺裹紧被子,寻思着,这辈子再也不去那烟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