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泼墨般浸染了靠山屯的屋檐,最后一缕残阳被西山吞没时,村口的槐树忽然惊起一群寒鸦。李老六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油灯在指节粗大的手里摇晃,灯罩被北风撕扯出呜咽的调子。他踩过结了薄霜的土路,影子被月光抻得老长,活似吊死鬼拖在地上的舌头。
当铺门楣上褪色的";聚宝斋";匾额在风中呻吟,李老六叩响铜环的刹那,檐角铁马发出刺耳的悲鸣。门缝里渗出股陈年霉味,严吞金佝偻的脊背先于面孔出现——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浑浊的琉璃珠,油灯映照下竟泛着磷火似的幽光。
";六更天撞鬼门关,你小子倒来撞我的门。";老掌柜枯枝般的手指搭在门闩上,喉间滚动的痰音像破风箱在喘息。
李老六哈着白气搓手,指缝里还沾着白日里劈柴的松脂:";严爷,都说您早年收过龙王爷的夜明珠,见过黄大仙讨封正...";
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掀翻了柜台上的账册。泛黄的纸页哗啦啦翻动,停在三十年前的某页。严吞金突然按住李老六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真要听?";他袖口滑出半枚铜钱,绿锈斑驳的";乾隆通宝";四字在灯下忽明忽暗。
窗外雾气正凝成霜花,在窗棂上绽开惨白的蛛网。老掌柜喉咙里挤出沙哑的笑,吹熄了油灯。黑暗瞬间吞没柜台,唯有他眼里的两点幽光浮动:";那年我二十一,在赵掌柜手下当差。中元节后第七夜,来了个穿寿衣的客人...";
严吞金眯着眼,盯着灯火,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那是三十年前,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靠山屯的当铺当学徒。当铺老板姓赵,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脸跟树皮似的,平日里挺照顾他。
那年秋天,村里来了个外乡人。长得跟纸糊的似的,脸色白得像刷了层粉,身上的长衫破得露棉花,手里提着个脏兮兮的布包。他走进当铺,把包往柜台上一扔,说:“我要当东西。”严吞金好奇,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叠黄纸,上面用红字写满了歪歪扭扭的玩意儿,像符咒又不像。
赵老板皱眉问:“啥玩意儿?”那人低声说:“婚帖,我家的。”赵老板愣了,婚帖还能当?可看那人眼神阴得能滴水,他没敢多问,扔了几个铜板给他,把人打发走了。
那天晚上,严吞金睡在当铺后院的厢房。半夜,冷风“呼”地吹进来,他冻得一激灵,睁眼一看,床头多了一张红纸。纸上写着“婚帖”俩字,下头是两个名字:“赵小翠”和“严吞金”。字红得像刚蘸了血,纸冷得跟冰块似的。
严吞金吓得蹦起来,喊道:“谁干的?!”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只有窗外风吹得“呜呜”响。他抓起婚帖,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喊:“老板!老板!”可赵老板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二天,严吞金把婚帖拿给赵老板看。赵老板一瞅,脸刷地白了,说:“这是阴婚帖,你让鬼盯上了!”严吞金脑子一懵,阴婚帖?啥意思?
赵老板叹口气,解释:“阴婚就是死人找活人结婚。这婚帖一出,就是鬼要来索命。”严吞金腿一软,差点儿瘫地上,忙问:“那咋整?”赵老板沉吟半晌,说:“去村里找老道士求个符,压压邪气。”
严吞金赶紧跑去道观,找了个胡子花白的老道,掏出全部家当求了张符,贴在床头。那晚,他瞪着眼不敢睡。可半夜,风又刮起来了,符咒“啪”地掉地上,婚帖又出现在床头,还是那两个名字,红字鲜得像在滴血。
他吓得魂儿都没了,跑去敲赵老板的门,喊:“老板,救命!”赵老板揉着眼出来,一看婚帖,眉头拧成疙瘩,说:“这鬼不简单。”他翻箱倒柜,掏出一面铜镜,挂在床头,说:“镜子能辟邪,今晚我守着你。”
夜深了,严吞金躺在床上,眼珠子瞪得溜圆,盯着铜镜。赵老板坐在旁边,手里攥着一串铜钱,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话。
突然,一阵阴风吹进来,灯火“扑扑”地跳,铜镜里映出个模糊影子。严吞金吓得一哆嗦,喊:“老板,有东西!”赵老板定睛一看,镜子里冒出个女人,穿着一身红嫁衣,脸白得像纸,眼珠子绿幽幽的,像鬼火。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锉刀刮骨头:“你是我的夫君……”
严吞金缩到床角,大叫:“我不是!你找错人了!”女鬼飘过来,伸出干枯的手,指甲长得跟刀似的,青光闪闪,指尖还挂着血丝。她冷笑:“婚帖定了,你跑不了……”
赵老板大吼一声,抡起铜钱串砸过去,“砰”一声,女鬼身影一晃,没了。屋里静下来,只剩严吞金喘得跟拉风箱似的。
从那天起,女鬼每晚都来。婚帖跟长了腿似的,天天出现在床头。严吞金瘦得皮包骨,眼窝黑得像抹了锅灰,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赵老板也急了,天天守着他,可一点招儿都没有。
一天,村里的老阴阳王福贵上门,眯着眼说:“你们这是惹了脏东西,得去乱葬岗瞧瞧。”严吞金一听,乱葬岗?那不是埋死人的地儿吗?
王福贵点头:“阴婚帖多半跟乱葬岗有关。得把婚帖还回去。”严吞金没办法,跟赵老板和王福贵硬着头皮去了。乱葬岗在村北,阴气重得能冻死人,坟头歪七扭八,风一吹,草丛“沙沙”响,像有人在嘀咕。
他们找到个新坟,坟前插着块木牌,上头写着“赵小翠之墓”。严吞金把婚帖放坟前,点了香,跪下磕头:“赵小翠,我不是你男人,你放过我吧!”话音刚落,坟头冒出一股黑烟,一个女鬼从土里钻出来,披头散发,脸青得像铁,眼里全是怨毒。她尖声叫道:“你烧了婚帖,我要你陪葬!”
严吞金的声音在黑暗中发颤,喉结随着回忆上下滚动。油灯早已熄灭,可那枚乾隆通宝在他指间泛着诡异的青芒。
";王福贵当时掏出三枚铜钱压在坟头,抓起把坟土就往我嘴里塞。";老掌柜的指甲深深掐进柜台木纹,";那土腥得发苦,混着尸油味儿。赵老板突然扑通跪下,对着墓碑连磕九个响头,额角都渗出血珠子。";
窗外霜花不知何时凝成鬼爪形状,李老六的棉袄已被冷汗浸透。严吞金袖中铜钱突然竖着打转,在柜台上划出刺耳锐响。
";知道赵小翠是谁么?";老掌柜眼里的磷火猛地窜高,";是赵老板二十年前暴毙的闺女!当年她被配了阴婚,尸骨叫人刨去结冥亲,怨气全在这叠婚帖上。";铜钱";当啷";坠地,绿锈里渗出暗红血丝。
";王福贵咬破中指在婚帖画符,那血刚沾纸就腾起蓝火。";严吞金喉咙里滚出砂纸般的笑声,";女鬼的指甲离我眼珠就三寸,忽然化成黑水浇在坟头。知道老阴阳念的什么?';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三枚厌胜钱买你轮回帖';——";
后堂突然传来瓦罐碎裂声。严吞金抓起铜钱按在李老六掌心,绿锈竟在他手上烙出焦痕:";三十年了,这半枚厌胜钱还烫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