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雪碴子撕扯窗纸,靠山屯浸在化不开的墨色里。李老六缩着脖子往东头赶,破棉袄早被寒风打透,后脊梁骨像贴着块冰坨子。棺材铺的招魂幡在房檐下猎猎翻飞,两根褪色的纸扎童男童女被吹得直晃脑袋,惨白的腮红映着雪光。
门轴锈蚀的呻吟声里,松木混着陈年纸钱的霉味扑面而来。秦初九盘腿坐在条案后的土炕上,油灯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倒像是几十个冤魂在皱纹里跳舞。案头摞着半尺厚的黄裱纸,最上头那叠还留着黑漆漆的指印。
\"老棺材瓤子,听说你吃过阴间饭?\"李老六哈着白气跺脚,带进来的雪粒子在门槛上化成一滩污浊。他摸出个锡酒壶晃了晃,铜钱大的油灯火苗跟着抖了三抖。
炕上的剪影慢慢直起腰,烟袋锅在陶碗边磕出闷响。火星子溅到寿衣堆里,腾起一缕青烟。\"李家崽子,\"烟油子熏哑的嗓子磨着人耳根,\"打听阴曹的事,得用阳寿抵债。\"
李老六喉咙发紧,酒壶当啷砸在棺材板上。十五步外的灵床蒙着白布,布角被穿堂风掀得一起一伏。他梗着脖子往前凑:\"整口烧刀子润润嗓,给兄弟扯段带劲的?\"
秦初九的烟袋杆突然横过来,铜锅头正抵住他眉心。冰凉的触感激得人后槽牙发酸。\"十年前腊月初七,\"老棺材匠的独眼在烟雾后泛着浊光,\"我咽下那口死人饭的时候,灵堂里的长明灯...也是这么晃。\"
风卷着雪沫灌进窗缝,油灯火舌倏地蹿高三寸,把墙上七口棺材的影子抻得老长。最西头那口柏木棺的投影正罩住李老六,棺盖上的镇魂钉在墙上投出七颗猩红的痣。
民国三十七年腊月,靠山屯的雪碴子裹着人牙打转。村口老槐树枯死的枝桠刺破天穹,树皮早叫饿疯的村民扒得精光。秦老九蹲在棺材铺门槛上磨刨子,胃袋在腹腔里磨出火星子——他已经三天没见着正经粮食,刨花混着观音土煮的糊糊,喝得人两眼发绿。秦初九年轻那会儿,叫秦老九,手艺好,棺材做得齐整,可日子也紧巴得不行。那天晚上,他饿得眼冒金星,路过村外乱葬岗,瞧见那儿摆了碗白米饭,旁边还点着两根蜡,插着三炷香。
“谁家祭祖这么讲究?”秦老九嘀咕着,肚子咕咕叫得跟打雷似的。他四下瞅瞅,没人,风吹得草丛沙沙响,阴森森的。他心一横:“管他呢,吃饱再说!”抓起那碗饭,三两口就吞下去,米香得邪乎,可咋还带点腥味儿?
刚吃完,风猛地大了,蜡烛灭了,香头儿冒着红光,像鬼眼盯着他。秦老九心里一咯噔,扭头就往家跑,可没跑两步,背后传来个女声,尖得像刀子划玻璃:“你吃了我的饭,我要你的命!”
秦老九腿一软,回头一看,啥也没有,就一团黑影在坟头晃悠。他撒丫子跑回家,门一关,心跳得跟擂鼓似的。“邪乎了,撞鬼了!”他喘着粗气,赶紧点了盏灯,可那灯火抖得跟跳舞一样,咋也稳不住。
半夜,屋里冷得像冰窖,秦老九裹着被子哆嗦。忽然,门“砰”一声开了,风卷着雪花灌进来。他一骨碌爬起来,喊:“谁啊?”没人应,可门口站着个影儿,披头散发,脸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眼珠子挂在外面,滴着黑水。
“你吃了我的饭,还我命来!”那女鬼飘进来,声音跟哭似的。秦老九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下:“姑奶奶,我错了!我不知道那是你的饭啊!我给你烧纸,烧香,咋样都行,别找我!”
女鬼咯咯笑,笑得头皮发麻:“烧纸?晚了!你吃的是阴米饭,祭我的魂,你得替我死!”她伸出手,指甲长得跟刀子似的,抓向秦老九。他一滚,躲到炕角,喊:“别过来!我找人救你,行不?”
女鬼停下,歪着头,血泪顺着脸淌:“救我?咋救?”
“我找老道士,给你超度!”秦老九脑子一转,赶紧许愿。女鬼哼了一声,影子淡了点:“三天,三天不救我,我回来挖你的心!”说完,她化成一股黑烟,没了。
第二天,秦老九顶着俩黑眼圈,跑去找村里的老王头。老王头是村里消息灵通的,啥都知道。秦老九一进门就嚷:“王大爷,救命啊!我昨儿个吃了乱葬岗的米饭,撞鬼了!”
老王头正喝茶,差点呛着:“啥?你吃了祭品?那可是阴米饭,给鬼吃的!你咋那么馋呢?”
“饿啊!我咋知道那是鬼饭?”秦老九急得直跺脚,“那女鬼要我命,说三天不救她,就挖我心!咋整?”
老王头皱眉,捋捋胡子:“阴米饭吃了,魂就被勾住了。那女鬼八成是乱葬岗的孤魂野鬼,没人祭祀,怨气重。你得找老道士,兴许能解。”
“老道士在哪儿?”秦老九忙问。
“山那头,道观里,有个张老道,兴许能帮你。”老王头叹气,“不过,那鬼怨气重,你得小心,别半道被她弄死。”
秦老九一听,赶紧谢了老王头,抓起个烧饼就往山上跑。
山路不好走,风刮得像鬼哭,树影晃得像一群鬼影。秦老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道观门口,门吱吱响,像在笑他。他敲门喊:“张老道,救命啊!”
门开了,张老道瘦得跟竹竿似的,眯着眼打量他:“啥事儿,慌成这样?”
秦老九一五一十说了,末了求:“道爷,你救救我吧!那女鬼要挖我心,我不想死啊!”
张老道听完,皱眉:“阴米饭?祭品不可乱食!你这事儿麻烦了。那女鬼八成是阴婚死的,怨气重,魂魄散不掉。你吃了她的饭,她拿你当替身。”
“替身?啥意思?”秦老九懵了。
“她想让你替她嫁阴婚,死在乱葬岗,跟她一块儿烂!”张老道冷笑,“阴婚难解,鬼怨气重,你得给她找个新替身,或者烧她生前的物件,把她送走。”
“那咋找她的东西?”秦老九急了。
“乱葬岗挖,找她的坟。”张老道递给他个符,“贴身上,保你一天不死。快去,别拖!”
秦老九接过符,手抖得跟筛子似的,点头就跑。
夜里,乱葬岗阴气重得像盖了层黑布。秦老九提着铲子,哆哆嗦嗦挖坟。坟头东倒西歪,纸钱满地飘,风吹得草丛沙沙响,像鬼在耳边说话。他挖开一个坟,里头就一堆白骨,旁边有个破花轿,轿夫的影子飘在半空,脸上的肉烂得露出骨头。
“在这儿!”秦老九找到个红布包,里头是根簪子。他刚拿起来,女鬼又出现了,脸肿得更厉害,血泪滴在地上,滋滋冒烟。
“你敢动我的东西?”女鬼尖叫,扑过来。秦老九吓得摔在地上,喊:“我给你烧了,送你走,别找我!”
“烧了也没用!你吃了我的饭,你得死!”女鬼抓向他,符纸一亮,她缩回去,尖叫:“张老道?!”
张老道的符纸突然爆出金光,女鬼惨叫着退后三丈。秦初九趁机抓起簪子往山下狂奔,耳边尽是女鬼凄厉的哭嚎:\"你逃不过!腊月初七子时......\"
三天后,乱葬岗飘起纸灰。秦初九跪在重新垒起的坟茔前,将最后一张合婚庚帖烧成青烟。张老道摇着镇魂铃,桃木剑挑破指尖血:\"阴契已成,尘归尘,土归土——\"
狂风骤歇,月光破云而出。坟头忽地钻出株并蒂莲,雪地里开得血红。秦初九瘫坐在地,喉头腥甜,低头见掌心凭空多了道黑线,从生命线直贯腕脉。
油灯\"啪\"地爆出灯花,惊醒了回忆中的秦初九。老棺材匠摩挲着烟袋杆上的镇魂钉,独眼望向窗外——村口老槐树的枯枝正勾着半轮残月,像极了当年那碗阴米饭里的生鸡蛋。
\"后来呢?\"李老六挣扎着吐出带冰碴的问话。
秦初九往寿衣堆里啐了口烟油,墙上的棺材影忽然裂开道缝。最西头那口柏木棺的投影里,隐约可见个穿红嫁衣的影子,发间别着半截焦黑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