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暮色裹着蒸腾的暑气,村头老槐树上的知了都叫哑了嗓子。茶肆的竹帘子耷拉在门框边,七八张油亮木桌挤满了摇蒲扇的庄稼汉。李老六正用缺口的粗瓷碗灌凉茶,后脊梁的汗把蓝布衫浸出深色人形,抬眼瞧见门轴转出刺耳的呻吟。
洪镇海佝偻着背跨进门槛,蓑衣上还沾着河腥气。他那只常年泛红的右眼在昏黄油灯下显得格外浑浊,竹篓里几尾鲫鱼甩尾的动静引得邻桌张屠户直抻脖子。小二提着铜嘴长壶小跑过来,茶汤冲进陶碗时腾起的热雾里,李老六已经拖着条凳凑到了跟前。
\"洪阿叔,给解个闷呗?\"李老六把蒲扇摇得哗哗响,扇骨竹片在桌角磕出脆响,\"您老经得多见得广,说段河里头的稀罕事?\"
老渔夫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碗沿,喉头滚动的咕咚声混着外头渐起的蛙鸣。他忽然咧嘴露出参差的黄牙,沙哑的嗓音像磨砂纸擦过青石板:\"二十年前中元夜,二狗子就是在河边碰了那盏白灯笼......\"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中元节,村里家家户户都去河边放河灯。靠山屯的河不大,水流慢,像条懒蛇似的蜿蜒着。月光洒下来,河面泛着银光,漂满了红的、黄的、绿的灯笼,远远看去,像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风吹过,灯火摇晃,映得水面一闪一闪,怪好看的。”
“可那天晚上,气氛不对劲。河边静得瘆人,连蛐蛐都不叫了。村民们点灯放水,低声念叨着亡魂的名字。我站在岸边,手里拿根鱼竿,正想趁着月色摸几条鱼上来。忽然,旁边的二狗子喊了一声:‘哎,洪大叔,你瞅瞅,那是个啥?’”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河中央漂着一盏白灯笼。别的灯笼都顺着水流往下淌,这盏白的却反着来,逆流而上,慢悠悠地往我们这边靠。月光下,那白灯笼白的发亮,像块冰似的,透着股说不出的邪乎劲儿。”
“二狗子胆大,好奇心重,嚷嚷着:‘这灯笼怪得很,我去捞了瞧瞧!’我拦他:‘别乱动,河里的事儿说不准。’可他不听,撸起袖子就跳下水,趟着水过去,一把抓住了灯笼的绳子。”
“他刚把灯笼提起来,我就瞧见他脸色变了,像见了鬼似的,手一抖,灯笼差点掉回水里。他哆哆嗦嗦地爬上岸,手里攥着那白灯笼,喘着气说:‘洪大叔,这玩意儿冷得邪乎,冻得我骨头都疼。’”
“我走过去,借着月光瞅了瞅。那灯笼不大,纸薄得跟蝉翼似的,里头没蜡烛,却亮着幽幽的蓝光,像鬼火跳动的模样。二狗子盯着灯笼,嘀咕:‘这纸咋这么滑腻腻的?不像纸啊。’”
“话音刚落,他突然晃了晃身子,捂着头喊:‘哎哟,头晕得厉害!’我赶紧扶他坐下,可没过一会儿,他脸色煞白,额头冒汗,嘴里开始胡言乱语:‘别抓我……别抓我……’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听得人心里发毛。”
“村里人慌了,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家。到了半夜,二狗子发起高烧,烧得满床打滚,嘴里还念叨着些听不懂的话。第二天,他娘跑来找我,眼泪汪汪地说:‘洪大哥,二狗子身上起了青手印,像被啥抓的,咋回事啊?’”
“我心里一咯噔,跑去看。果然,他胳膊上、脖子上,全是青紫的手印,五个指头清清楚楚,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过。我劝他娘:‘别急,去请个郎中瞧瞧。’可郎中来了,翻来覆去检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几服药。”
“过了好几天,二狗子才缓过来,可从那以后,他一见河就哆嗦,再不敢碰水。”
“村里人议论开了,都说那白灯笼是鬼灯笼,谁捞了谁倒霉。可人就是这样,越怕越好奇。第二年中元节,又有人忍不住要去试试。”
“那回是个壮汉,叫柱子,膀大腰圆,胆子比天还大。他站在河边,拍着胸脯说:‘我不信这邪,瞧我把它捞上来!’”
“月亮挂在天上,河面又漂满了灯笼。没多久,那盏白灯笼又出现了,逆流而上,像在勾人似的。柱子跳进水里,水花溅了一身,他哈哈笑着,一把抓住灯笼,喊:‘瞧见没,没啥稀奇的!’”
“可他刚上岸,脸色就变了。他扔下灯笼,捂着胸口说:‘咋这么冷?心口像被冰捅了!’没一会儿,他也头晕眼花,倒在地上。送到家后,高烧、胡话、青手印,跟二狗子一个模样。”
“村里人吓破了胆,叮嘱老老少少:‘那灯笼碰不得,是鬼东西!’可我心里痒痒,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第三年,我下定决心,要自己去捞一回,看看这鬼灯笼到底藏着啥秘密。”
“中元节那天晚上,河边风凉得刺骨,月亮藏在云里,只漏出点昏黄的光。我站在岸边,手心冒汗,心里七上八下的。灯笼一盏盏漂下去,红红绿绿映着水面,像在跳舞。忽然,白灯笼又来了,逆着水流,稳稳当当地往上游。”
“我咬咬牙,脱了鞋,趟进河里。水冷得像刀子割肉,河底的石头硌得脚疼。我盯着那盏灯笼,伸出手,抓住了绳子。那一刻,一股寒气顺着手指钻进骨头缝里,冷得我牙关打颤。”
“我硬着头皮把灯笼捞上来,上了岸,蹲在地上喘气。借着微弱的月光,我仔细瞅那灯笼。纸薄得透光,摸上去滑腻腻的,像活物的皮。我心里一惊,凑近了看,灯笼纸上隐隐有纹路,像人的皮肤,甚至还有细小的毛孔。”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手一松,灯笼掉在地上。我愣愣地盯着它,心跳得像擂鼓。这纸……这纸是人皮做的!”
“我吓得魂儿都飞了,赶紧把灯笼踢到一边,跌跌撞撞跑回家。关上门,我靠着墙喘气,满脑子都是那滑腻的触感。忽然,我想起了村里的老话,说是多年前,有个女子冤死在河里,她的魂儿化成了灯笼,每年中元节回来找仇人。”
“第二天,我去找村里最老的李大爷,想问问这传说是真是假。他拄着拐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见我来了,眯着眼问:‘镇海啊,咋脸色这么差?撞邪了?’”
“我把灯笼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李大爷听完,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唉,这事儿啊,得从翠儿说起。’”
“‘翠儿是村里的丫头,长得俊,性子也好,嫁给了张大户。可张大户是个混账,喝酒赌博不说,还常打翠儿。有一年,翠儿劝他收手,他发了疯,把翠儿掐死,扔进了河里。官府来查,没证据,就不了了之。’”
“‘翠儿的娘哭瞎了眼,给她办了葬礼。可打那以后,每年中元节,河里就多出个白灯笼,逆流而上,谁捞谁倒霉。’”
“我听完,脑子里乱成一团,问:‘李大爷,您是说,这灯笼是翠儿的魂儿变的?’”
“李大爷点点头:‘八九不离十。她死得冤,魂儿不散,怕是要找张大户报仇。’”
“我心里一震,决定查个明白。下一年中元节,我不捞灯笼了,打算跟着它,看它到底要去哪儿。”
“那天晚上,我叫上几个胆大的伙计,一起在河边等着。灯笼漂满河面,五颜六色,像节日的彩带。白灯笼一出现,我就盯紧了,沿着河岸跟着它走。”
“走了半里多路,灯笼停了,停在一栋破屋子前。那屋子是张大户的老宅,他早就搬走了,屋里荒得连耗子都不住。我推开门,里头黑咕隆咚,霉味呛鼻子。我点起火把,照了照,灰尘厚得能埋脚。”
“角落里有个旧箱子,我走过去,掀开盖子,里头全是女人的衣裳和首饰,颜色都褪了。我刚伸手摸了摸,一阵冷风吹过,火把晃了晃,箱子里的东西动了起来,像有啥在拽。”
“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在我耳朵边,尖得像针扎:‘还我命来!’我吓得手一抖,火把掉地上,黑了。我连滚带爬跑出去,回头一看,灯笼漂在门口,蓝光一闪一闪,像在瞪我。”
洪镇海讲到此处,茶肆里的油灯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他摸出烟袋锅子,暗红的火星在皱纹里明明灭灭,墙上的影子跟着晃了晃,像要挣脱出什么似的。
\"后来啊......\"老渔夫的声音忽然轻了,混着河风从竹帘缝隙钻进来,\"我们几个把翠儿的衣裳首饰裹了白布,请来青云观的玉真道长。七月半那天夜里,河滩上摆了三牲六畜,桃木剑挑着符纸烧了整宿。\"
李老六的蒲扇早停了,扇骨上的竹刺扎进手心都没察觉。后厨飘来的艾草香混着供香,在闷热的空气里凝成青雾。茶碗里的水纹忽然起了旋,一圈圈荡着月亮碎片。
\"法事做到子时,河面忽然翻起黑浪。\"洪镇海用烟杆敲了敲桌角,惊得张屠户脖子上的肥肉一抖,\"那盏白灯笼从黑水里冒出来,灯笼纸上渗出血珠子,沿着人皮纹路往下淌。玉真道长把翠儿的遗物往火盆里一抛,火光窜起三丈高。\"
角落里的小二正给铜壶添炭,火星子溅到手背,疼得\"哎哟\"一声。洪镇海却像没听见似的,烟袋锅子直指窗外:\"你们猜怎么着?灯笼里飘出个人影,穿着水绿衫子,头发上别着银蝴蝶簪——正是李大爷说的翠儿模样。\"
\"翠儿的怨气散尽时,灯笼纸化成灰落在河面。\"老渔夫把簪头按在桌面上,推出一道水痕,\"第二天我们去张大户新宅,发现他七窍流血死在床上,手里攥着半截灯笼绳——算算日子,正是翠儿周年忌日。\"
不知哪来的穿堂风卷过,油灯\"噗\"地灭了。月光水似的漫进来,照着洪镇海那只泛红的右眼:\"打那之后,白灯笼再没出现过。倒是每年清明,河滩上会开满野姜花,风一吹,像谁在哼小曲儿。\"
茶肆里静得能听见露水滴落房檐。李老六刚要开口,忽听得远处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似有重物落水。众人慌忙掀帘去看,却见河面银波荡漾,一尾红鲤跃出水面,嘴里衔着片月牙白的碎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