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李老六裹着羊皮袄挤进茶馆。蒸腾的热气裹着陈年茶砖的涩香扑面而来,他摘下狗皮帽掸去肩头积雪,目光扫过烟雾缭绕的大堂,正撞见墙角阴影里那双浑浊的眼睛。
";吴老哥!";李老六跺着冻硬的棉鞋凑过去,带起一阵寒气。茶桌上摆着个褪色的紫砂壶,吴老蔫枯枝般的手指正摩挲着壶身龟裂的包浆。这位扎纸匠的驼背在窗棂透进的昏光里弯成问号,靛蓝布衫领口露出半截红绳——村里人都说那是镇邪的物件。
茶汤在粗瓷碗里泛起涟漪,吴老蔫往长凳另端挪了半寸。李老六熟稔地抓过茶壶给自己斟满,嘴里絮叨着东家的母猪难产,西头的光棍又偷看寡妇洗澡。忽然瞥见对方袖口沾着星点朱砂,话头猛然刹住:";您老刚做完活计?";
扎纸匠喉间滚出闷笑,指尖在桌面叩出三声脆响。茶烟袅袅爬上他沟壑纵横的脸,将那双倒三角眼衬得愈发幽深:";李家后生,可听过活人抢丧抢出祸事的?";
李老六手里的茶碗咣当碰响桌沿。外头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油灯忽地爆了个灯花。吴老蔫枯瘦的手掌突然扣住他手腕,皮肉相触处传来刺骨的凉:";那年大雪封山,王老爷子的棺材板压不住三柱香...";
那是个天寒地冻的冬天,靠山屯被大雪裹得严严实实,村里的人都猫在屋里烤火。王家却炸了锅——王老爷子咽气了。
王家在村里算得上大户,田地多,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王老爷子生了三个孩子:老大王大,老二王二,还有个闺女王三。按常理,老人走了,儿女们该齐心办丧事。可这王家仨孩子,却为了谁来操办葬礼吵翻了天。
那天,王大站在灵堂门口,双手叉腰,嗓门大得像打雷:“我是老大,爹的葬礼当然得我来管!你们谁也别跟我抢!”
王二冷笑一声,斜眼瞅着他:“老大?你这些年在外头跑生意,爹病了你回来过几回?我守在爹身边伺候,葬礼该我办!”
王三脾气火爆,插进来嚷道:“你们俩少争了!我是闺女,爹最疼我,送爹最后一程的事儿得归我!”
仨人吵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村里的老人们过来劝,劝了半天也没用。最后,他们一拍桌子,干脆各干各的——王大在村东头搭灵堂,王二在村西头支帐篷,王三在村南头挂白幡。三场葬礼齐齐开张,村里人看得直摇头,嘀咕着:“这也太邪乎了。”
可邪乎的事儿还在后头。
葬礼那天,天阴得像要塌下来,风吹得呼呼响。王大这边刚敲完丧鼓,棺材里忽然传出“咚咚”的响声。开始没人在意,以为是风刮的。可那声音越来越急,像有人在里头使劲捶。王大皱着眉,壮着胆子掀开棺盖一看,顿时吓得腿一软——棺材里啥也没有,爹的尸体没了!
几乎就在同一刻,王二和王三那边也乱了套。两人的棺材里也是空的,尸体不翼而飞。仨人慌了,村里人也吓得魂不附体,哭喊着跑回家躲起来。
没过两天,村里开始闹鬼。有人说,半夜听见王老爷子的哭声,凄凄惨惨,像从地底下钻出来。有人说,天黑时瞧见个白影子在村道上飘,定睛一看,竟是王老爷子的模样,脸白得像纸,眼窝黑得像两个窟窿。
我那会儿正忙着给邻村扎纸人,听说这事儿,赶紧回了靠山屯。村里人见了我跟见了救星似的,拉着我嚷:“吴师傅,你快想想办法吧,王老爷子这是不肯安生啊!”
我心里也犯嘀咕。这事儿不简单,八成是王家仨孩子争葬礼,惹恼了老祖宗的魂儿。我跟几个老伙计合计了一下,决定先去王家祖坟瞧瞧。
王家的坟地靠着北山,风水好得没话说。我到了那儿,围着墓碑转了一圈。忽然,我眼尖,发现墓碑上多了些红彤彤的符号,像血画的,又像啥咒文。我脑子里“嗡”一下,暗道:“坏了,这是诅咒的痕迹!”
我回头跟村里的老张头说:“张大爷,这事儿麻烦了。王家仨孩子争来争去,怕是触了先祖的忌讳,弄出尸变来了。”
老张头一听,脸都白了:“那咋办?总不能让王老爷子老这么闹吧?”
我想了想,咬牙道:“得想法子平了这股怨气。得办场法事,把王家仨孩子叫来,一块儿给先祖赔罪。”
第二天,我带着香烛纸钱,领着王大、王二、王三上了北山。仨人这会儿早没了争执的劲头,一个个低着头,脸色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我点上香,烧了纸,嘴里念叨:“王老爷子,您老别生气了。儿女们不懂事,冲撞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消消气吧。”
说完,我扭头瞪着王大:“你说两句!”
王大扑通跪下,眼泪哗哗地流:“爹,我错了。我不该为了面子跟弟弟妹妹抢葬礼,害得您不得安宁。您饶了我吧!”
王二也跪下,哽咽着:“爹,我也不对。我不该跟大哥顶嘴,您别怪我。”
王三哭得最凶:“爹,我是您的小闺女啊,我只想送您一程,没想惹您生气。您回来吧,别吓我了!”
我一边念经,一边烧纸。风渐渐小了,天边露出点光。就在这时,坟前“砰”一声,像是啥东西落地的动静。我定睛一看,王老爷子的尸体赫然躺在那儿,衣服整整齐齐,像刚睡了一觉。
村里人欢呼起来,王家仨孩子抱头痛哭。我松了口气,心想:这回总算摆平了。
吴老蔫的喉结在枯瘦的脖子里滑动,茶汤在碗底凝成深褐色的漩涡。油灯火苗突然拔高三寸,在他瞳孔里投下跳动的阴影:";其实那晚...王老爷子根本没回棺材。";
李老六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茶碗在掌心抖得叮当响。扎纸匠袖口的朱砂不知何时晕染开来,在粗布上洇成血泪般的痕迹。
";起棺那夜,我在灵堂守到三更。";吴老蔫指甲抠进桌缝,木屑簌簌掉落,";纸马突然尥蹶子,纸轿子无风自转。供桌上的长明灯...噗地变成青绿色。";
他猛地灌了口冷茶,喉间发出蛇类吐信似的嘶声:";棺材板炸开时,王老爷子脸上糊着层黑毛,十指指甲卷成铁钩。我甩出五色纸钱挡它,那畜生竟把符纸嚼得咯吱响!";
茶碗";咔";地裂开细纹。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在屋檐下打旋,恍惚间似有指甲刮擦窗纸的响动。
";我抄起墨斗线缠它,线刚沾身就冒黑烟。";吴老蔫突然扯开衣领,枯瘦的锁骨下方赫然三道紫黑抓痕,";亏得我滚进棺材底下,摸到当年师父传的镇尸铜钱...";
李老六突然抓住他手腕:";您袖口这朱砂?";
";是黑狗血。";扎纸匠浑浊的眼球蒙上阴翳,";我连夜跑去三十里外青云观,跪穿了道观门槛。九叔提着桃木剑跟我下山时,屯子里已经死了六只羊——肠子全被扯出来晾在房梁上。";
油灯";啪";地爆出火星,吴老蔫从褡裢里摸出半截焦黑的桃木楔。木楔表面布满齿痕,尖端还黏着几缕灰白毛发。
";我们在祠堂布下八门金锁阵,九叔的七星灯却怎么也点不燃。";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痉挛,";那畜生顶着鸡血画的符咒往里冲,供桌上的糯米全变成了蛆虫!";
茶汤在裂开的瓷碗里凝成血痂般的薄膜。李老六发现自己的棉鞋不知何时结满白霜,寒气正顺着脚踝往上爬。
";九叔咬破舌尖喷在铜钱剑上,剑身烫得通红。";吴老蔫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王老爷子胸口被捅穿时,喷出来的不是血...是冻成冰碴的尸油。";
扎纸匠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黄符包,抖出几粒青灰色的骨渣:";最后是王家三兄妹跪着烧了各自头发,九叔用五雷诀引天火才镇住。可道长的左手...永远留在了那口槐木棺材里。";
茶馆外的风声突然停了。吴老蔫将骨渣撒进炭盆,幽蓝火苗中传出细碎的呜咽。李老六这才发现,扎纸匠靛蓝布衫下的红绳,分明系着枚刻满咒文的青铜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