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裹挟着山核桃砸在窗棂上,李老六往炕头缩了缩,破棉袄里漏出的棉絮沾着煤油灯的火星。老槐树在闪电里忽明忽暗,枝桠投在墙皮剥落的土墙上,像极了那年高腊梅讲故事时比划的鬼手。
他至今记得青石门槛上黏着的艾草味。那日夕阳泼得满院猩红,蝉鸣裹着暑气往人衣领里钻。接阴婆的藤椅扶手磨得油亮,蒲扇摇动时,铜铃铛在她腕间叮当作响。
\"腊梅婶,您给瞧瞧这梦。\"李老六把裹着油纸的烧酒放在石磨上,汗珠子顺着鼻梁滑进嘴里,\"连着七夜,总见着血轿子停在碾盘旁,轿帘子缝里往外渗黑水......\"
高腊梅枯瘦的手指突然攥住他腕子,指甲盖泛着青灰:\"六小子,二十年前张老汉出殡那晚,你可见着村口槐树开白花?\"
李老六脊梁骨蹿起凉意。记忆里确实有段蹊跷,那年他十岁,分明是仲夏时节,老槐树却挂满纸钱似的白絮。更怪的是抬棺匠们经过时,八仙桌上的倒头饭突然炸开了,糯米粒崩得满墙都是。
\"那轿子原该是纸扎的。\"高腊梅松开手,浑浊的眼珠映着天边残霞,\"可当十六个壮汉抬杠时,楠木轿杠愣是压进黄土三寸深。\"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高腊梅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沙哑,“咱们靠山屯死了个老汉,叫张老汉。这人活着的时候脾气怪得很,跟谁都不对付,死的时候也没啥亲人。村里人凑了点钱,给他弄了个出殡的纸轿,打算送他上山。可那天晚上,怪事就来了。”
“啥怪事?”李老六忍不住插嘴,眼睛瞪得溜圆。
高腊梅瞥了他一眼,继续说:“抬轿的几个人走到村口,轿子突然就不动了。轿杠像是被啥东西死死拽住,四个壮汉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挪不动半步。风不大,可轿帘子却自己翻起来,呼啦呼啦地响。借着月光,能看见帘子上有些抓痕,密密麻麻的,像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挠出来的。”
李老六咽了口唾沫,“那咋回事?轿子里有啥?”
“当时谁也不知道,”高腊梅声音压低了些,“村里有个守夜的老王,胆子挺大,喝了两口酒就提着灯笼去看。他走到轿子跟前,风吹得灯笼晃晃悠悠,火光忽明忽暗。老王壮着胆子,伸出手,猛地掀开了轿帘——”
“帘子里啥样?”李老六急得往前凑了凑。
高腊梅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寒光:“老王掀开帘子那会儿,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差点没吓得蹦起来。轿子里满满当当堆着湿冷的坟土,黑乎乎的,像刚从墓里挖出来,土里还掺着好些指甲,长长短短,有的还带着血丝,像是刚从人手上硬抠下来的。那味儿,腥得能把人呛晕。老王吓得一屁股坐地上,灯笼摔了,滚出去老远。”
“我的天!”李老六惊呼,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那坟土咋跑轿子里去的?”
高腊梅摇摇头,“没人知道。老王爬回村里,嘴里直嚷嚷‘有鬼有鬼’,村里人吓得不敢出门。可更邪乎的还在后头。”
“啥更邪乎的?”李老六声音都抖了。
高腊梅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那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村口传来一阵怪声,像有人在哭,又像风刮过破布。几个胆大的凑近一看,发现纸轿的轿杠上渗出血来,一滴一滴,顺着木头往下淌,地上积了一摊,红得刺眼。轿帘子翻得更厉害了,里面黑咕隆咚,像有啥东西要钻出来。”
李老六听得头皮发麻,“那轿子咋还流血了?”
“谁晓得,”高腊梅冷笑一声,“可还没等大家弄明白咋回事,村东头二寡妇家就炸了锅。二寡妇是个命苦的人,男人早死了,一个人守着个破院子。那天夜里,她正睡着,突然觉得脖子一紧,像是被绳子勒住了。她睁开眼,摸了摸脖子,手上黏糊糊的,低头一看,满手血。她爬起来照镜子,镜子里赫然瞧见脖颈上多了道紫红色的勒痕,深得跟刀割似的。”
“天爷啊!”李老六倒吸一口凉气,“她咋招上这事儿了?”
高腊梅眯着眼,继续说:“还没完呢。二寡妇吓得想喊,可嗓子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紧接着,她觉得身子一轻,脚尖离了地,整个人飘了起来,直直地往村口那纸轿飘过去。院门吱吱呀呀开了,风卷着她,像拉线木偶似的,硬往轿子跟前拽。”
“那她咋样了?”李老六急得拍大腿。
“村里人瞧见这光景,全慌了,”高腊梅说,“二寡妇飘到半道上,有人想拉她,可手刚碰到她胳膊,就觉得一股冷气钻进骨头缝,冻得人直哆嗦。眼瞅着她离轿子越来越近,大家伙儿没办法,就跑来找我。”
“你咋办的?”李老六瞪着眼问。
高腊梅哼了一声,“我那时候年轻,胆子比现在大,又学了点驱邪的玩意儿,村里人一求,我也不能不管。我回了屋,翻出师傅留下的桃木剑和几张符咒,又抓了把糯米,揣上就往村口跑。”
“你不怕?”李老六忍不住问。
“怕啊,”高腊梅坦白道,“可我是接阴婆,这活儿我得干。到了村口,我一看,纸轿周围阴气重得像雾似的,轿子边上站着二寡妇,脚尖悬空,脖子上的勒痕更深了,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我咬咬牙,站到轿子前头,喊了一声:‘哪个不干净的东西在这儿作祟,报上名来!’”
“它回了你?”李老六问。
“回了,”高腊梅声音低下去,“轿帘子猛地一掀,一只白花花的手伸出来,指甲尖得跟刀子似的,上面全是抓痕。紧接着,一个鬼影从轿子里钻出来。那模样,啧啧,真是吓人——脸青得跟烂菜叶似的,眼睛血红,瞪着你像要吃人,头发乱糟糟披着,沾满了泥,身上那件寿衣破得一条一条,露出来的皮肉白的发灰,手指甲长得老长,弯弯曲曲,像是能撕开人的肚子。”
李老六听得直哆嗦,“那鬼咋样了?”
“它一出来就冲我扑过来,”高腊梅说,“嘴里嚎得跟野兽似的,阴风刮得我脸生疼。我赶紧抽出桃木剑,照着它挥过去,可那鬼灵活得很,一闪就躲开了,爪子差点抓到我胳膊。我撒了把糯米,糯米一碰到它身上,嗤嗤冒白烟,鬼怪疼得直嚎。”
“那你咋制住它的?”李老六追问。
高腊梅眯着眼,回忆道:“那鬼不简单,力气大得很。我跟它斗了好一阵,桃木剑砍了好几下都没伤它根骨。我瞧见轿子里的坟土翻得厉害,心想这东西兴许跟鬼有啥联系。我趁它扑过来的空子,冲到轿子边,拿剑挑开帘子,把符咒往坟土上一贴。符咒刚贴上去,坟土就冒黑烟,像是烧着了,那鬼怪立马捂着胸口惨叫,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
“管用了?”李老六松了口气。
“管用,”高腊梅点头,“我看准机会,又撒了把糯米,鬼怪被糯米烫得满地打滚。我念起师傅教的咒:‘天地正气,邪祟退散!’一边念,一边用桃木剑刺过去。这回它躲不下了,剑尖扎进它胸口,黑气呼呼往外冒,鬼怪嚎了一声,化成一团烟散了。”
李老六拍手叫好,“厉害!那二寡妇咋样?”
“鬼一散,二寡妇啪嗒掉地上,喘着粗气活过来了,”高腊梅说,“脖子上的勒痕慢慢淡了,人也清醒过来。我翻了翻轿子里的坟土,找出一块玉佩,上头刻着‘张’字。我一想,这八成是张老汉的魂附在玉佩上作怪。那坟土和指甲是他弄来害人的,二寡妇估计跟他生前有过啥仇。”
“啥仇啊?”李老六好奇。
高腊梅叹口气,“后来听村里人说,二寡妇男人活着的时候,跟张老汉吵过架,还动手打过他。张老汉死得不甘心,就借着纸轿回来报复。我拿了玉佩,做了场法事,把他魂超度了。打那以后,纸轿没再闹过,村里也太平了。”
李老六听得愣神,“腊梅婶,您真行!这事儿也太邪乎了。”
高腊梅笑笑,“这算啥,我年轻那会儿见的怪事多了。‘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只要心正,就不怕这些玩意儿。老六,你梦里那些东西,兴许是心里的坎儿,多做点好事,别瞎琢磨,邪祟就不敢近你身。”
李老六连连点头,“我记下了!”
李老六睁开眼,窗外的风雨小了些,雷声也远了。他回味着高腊梅的话,心里暖乎乎的。外头老槐树还在风里晃,可这回,他没觉得害怕,反倒觉着踏实。他暗下决心,明天起多帮帮村里人,做点善事,兴许那些噩梦真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