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光和五年,秋,有星孛于太微。
——《资治通鉴》卷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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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细雨蒙蒙。
涿县城外三十里,蜿蜒的山路上,有一少年郎。
此人手执一杆方天画戟,身着一袭粗布长袍,脚蹬一双破旧芒鞋,脚步轻快,任由秋风秋雨打落的桂花,飘零在微湿的鬓角,和他宽厚的肩头。
这少年,不过是束发之年,十五六的年纪,身高却有七尺朝上。
他面似傅粉,目若朗星,鼻如玉柱,口比丹朱。
尤其是一双浓眉,如宝剑似也,斜斜合入天苍,插额入鬟,端地是英姿勃发,气势不凡。
雨势渐大,泥路湿滑,少年脚下一顿。
鞋,又坏了。
低头望了眼深陷泥坑,已经散乱的,彻底没法穿的那只破芒鞋,少年索性将另一只脚上,同样离散架不远的芒鞋,给蹬了下来。
自九原至涿县,整整一千八百余里。
这最后的一双芒鞋,已经是他穿坏的第十八双了。
好在,就快到了。
少年本想穿林打雨,风雨兼程的,赤足走完最后的一段路,但突然鼻子微抽,心中不由的,便是一动。
空气中弥漫的,是香甜扑鼻的,桂花香。
可本应让人心旷神怡的花香,却似是勾起了少年的伤心往事。
那年的凤仪亭……
亦是满园飘香……
桂花,落满地……
望着漫天飞舞的桂花,少年星目迷离,恍若隔世。
英武中,略带稚气的眉眼间,透着浓浓的萧索与哀伤。
很难想象,诸如饱经风霜,历经沧桑、苦大仇深之类的字眼,能拿来形容眼前这位英武的,犹如天神般的少年郎。
轻轻捻起一朵飘落的桂花,少年双目微阖。
“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的,那一点朱砂……”
须臾,无名的山坳中,赤足的少年郎,一手执戟,一手捻花,仰天长啸。
这一啸,上击九千里,绝云寰,震九天,足乱浮云,声动乎,杳溟之上!
长啸过后,少年目光坚定,面色平静。
所有的萧索与哀伤,一扫而空。
这一世,某,不想做英雄……
某只想,做一些,对的事……
“蝉儿,吕布,此生定不会再让你,受苦!”
吕布!
正是这少年的名字。
不错,就是后世那个,虎牢关外战三英,辕门射戟平纷争,仅凭一杆方天画戟,便打的天下英雄心惊胆战的温侯吕布,吕奉先!
只不过,眼前的这少年吕布,数月前,在与塞外匈奴的一场血战中身负重伤,昏迷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待醒来后,他的脑海里,却是莫名其妙的,多了一段来自十八年后的记忆。
十八年,恍如黄粱一梦。
在那梦里,他既是天下无敌的飞将军,也是遭人唾弃的三家姓奴。
不,真正论起来,又何止是三家姓奴!
先从丁原,叛而杀之。
又从董卓,叛而杀之。
再投袁术,叛而弃之。
复投袁绍,叛而弃之。
后投张扬,叛而弃之。
若是算上最后兵败被俘,为了活命,于白门楼上低声下气,想要投靠的曹操,他吕布,又何止是那豹头环眼的燕人,所说的三家姓奴。
一想到那个豹头环眼的燕人,吕布握戟的手,便下意识的紧了紧。
虎牢关下,使丈八蛇矛的黑脸汉子,使青龙偃月刀的红脸汉子,还有那使双股剑的白脸汉子,虽然是三个合斗他一个,可是那十八年中,第一次阵前斗将,让他心生惧意。
十八年的戎马生涯,他也不是没有打过败仗。
可单论阵前斗将,他吕布,还真没怕过!
所以虎牢关的那次,他格外的记忆犹新。
三英,战吕布!
这场旷世大战,对于世人来说,或许是一件津津乐道,足以传颂千年的盛事美谈。
可世人所不知道的是,这一战,在他吕布的心里,不知不觉的,已然悄悄种下了一颗名为恐惧的种子。
也正是虎牢关前的这一次斗将,让当世无敌的他,生平第一次,退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当时的他,却不知,退了这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人就是这样,退的多了,也便习惯了。
自此以后,习惯了退让的吕布,锐气尽失,每逢困境,首先想的,不是迎难而上,而是如何,明哲保身。
在十八路诸侯的威逼下,身为董卓义子他,犹豫再三,最后选择了与王允合作,刺杀了义父董卓。
董卓残部围困长安,已经靠着诛杀董卓的功绩,官拜奋威将军,假节,仪比三司,进封温侯的他,稍加犹豫,便丢下王允与汉献帝,去投了袁术。
在袁术麾下,堂堂的温侯,受尽了冷遇,直至被扫地出门,他却始终忍气吞声。
转投袁绍后,因他大破黑山军,声威大振,受了袁绍猜忌,结果被袁绍布下甲士诛杀,可他却不敢奋起反抗,只是落荒而逃。
去了同乡好友,河内太守张扬麾下,面对李傕、郭汜假天子令发来了通缉文书,不可一世的他,甚至选择了束手就擒。
幸得张扬顾念旧情,舍去了大笔的钱财,为其周旋,不仅没有将吕布送去洛阳讨赏,还为其求了个颍川太守的官职。
可一年不到,在张邈、张超、许汜等人的鼓动下,心生贪念的他,弃同乡好友之恩情于不顾,直接拐走了张扬的大半家当,去兖州与曹操争夺兖州牧。
在兖州连年大战后,吕布不敌根基深厚的曹操,败退徐州。
在徐州连年大战后,吕布被困下邳城。
曹军围攻下邳三月,最后在军师郭嘉的谋划下,决泗、沂之水灌城。
情势危急之下,吕布部将侯成、宋宪、魏续反叛,缚了陈宫、高顺,率众向曹军投降。
彼时,正在白门楼负隅顽抗的吕布,心灰意冷,又又又一次的,退缩了。
只不过,这一次的束手就擒,却并没有换来苟且偷生。
因为白门楼上,除了曹操,还有一人。
“大耳贼!”
说实话,吕布不恨当面骂他的黑脸燕人,也不恨看轻他的袁氏兄弟,更不恨与他大战数年,最后下令杀他的曹操。
他真正恨的,是刘备!
“明公所患,不过于布,布今已服矣,公为大将,布副之,天下,不难定也!”
那日,在吕布的苦求之下,曹操本已意动。
“何如?”
曹操回首,问一人。
那人,吕布当然认得。
哪怕化成灰,都认得。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虎牢关下,与其结义兄弟张飞、关羽合斗他一个的白脸汉子。
刘备,刘玄德!
“公为座上客,布为阶下囚,何不发一言,而相宽乎?”
不提虎牢关下那一战,让刘关张三人名动天下,只说自己辕门射戟,解了袁术与刘备之间的刀兵之争,也算是有恩于刘备。
吕布自忖,让刘备替自己说上句好话,应该不是难事。
可是,刘备接下来的行为,却是让吕布怎么也想不通。
“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
按说心志坚定,气吞万里如虎的曹操,本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被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可刘备,只用了一句话,便让有心接纳吕布的曹操,杀念横生!
“最无信者,大耳贼!”
在被枭首的前一刻,吕布的嘴里,骂的仍是这一句。
想不通!
他怎么也想不通。
不替自己求情也就罢了,哪怕是一言不发,他都能接受。
可那满嘴仁义道德,貌似忠厚之人的大耳贼,却是个落井下石的,无耻小人!
“涿县,刘备!”
望着此行的终点,涿县的方向,吕布长戟一挥,只听咔嚓一声,一棵数人抱粗的桂花树,便应声而倒。
一戟之威,恐怖如斯!
“刘备!没了你那两兄弟护着你,看你这大耳贼,还能不能接下,某一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