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随意得不像在对一个将死之人。
弘历听完唇角不自觉往上翘了翘,即便已经察觉到了魏嬿婉对如懿的不怀好意,还是毫不犹豫应下了。
嬿婉都愿意在如懿死前来见她最后一面,有点要求他能理解。
魏嬿婉那话落下后,如懿的呼吸又不受控制急促起来。
如懿思绪有些混沌,却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她觉得弘历绝对不会如魏嬿婉的意的。
她可是皇后!
如懿这么想着,弘历却并未如她所想那般。
弘历轻咳一声,终于找到了要说的话。
“如懿啊,听宫人说你情况不好,朕与皇贵妃便来看看你,你可有什么话想说?”
弘历原本是不打算说话的,可魏嬿婉让他说,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和如懿说些什么。
思索良久,他决定问一下临终遗言。
按照目前的情况,也确实轮到这么个流程了。
弘历是按照流程来了,如懿却差点被气到一命呜呼。
魏嬿婉觉得弘历的话虽然干巴巴的,没有趣味性,不过察觉如懿渐渐粗重的呼吸,勉强也达到了目的,她还算满意。
如懿紧绷着心神,笃定弘历不会说什么,却没想到他竟然说了!
胸腔一阵剧烈的起伏过后,如懿分外不甘地睁开了眼。
她的少年郎一如往昔,身侧之人却不再是她。
魏嬿婉脸颊红润,身披华贵银狐绒大氅,目光里尽是高高在上的睥睨。
听说她已经成了皇贵妃,还生下了皇子。
呵!
没想到曾经背弃情义,攀附权贵之人竟然真到了高位,还真是世事难料啊。
见眼前好似十分般配的两人,如懿沙哑着声音说道:“皇上,臣妾快死了,您难道真的没有话对臣妾说吗?”
如懿说完,一双布满阴翳的眼睛紧紧盯着弘历,眼里还带了渴求。
她希望弘历能看在他们曾经的情谊上说些她想听的话。
但那是不可能的,弘历不想说,魏嬿婉也不允许。
弘历默了默,撩起眼皮看向如懿。
“希望你下辈子活得坦荡些,别再如此虚伪了。”
这是弘历的真心话,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如懿自私虚伪的本性。
如懿很多时候看上去淡淡的,什么都不争不抢,却什么都得到了。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她却还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冠冕堂皇地去指责别人,言行表里不一,低劣至极。
魏嬿婉听完弘历的话,点点头,他的话还是很中肯的,一针见血的。
如懿倏地瞪大双眼,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十分吓人。
她难以置信地开口:“皇上竟是如此看待臣妾的吗?”
话一开口,还是那个听不懂人话,贯会自欺欺人的如懿。
弘历翻了个白眼,点头应下,“你应该心里有数才是。”
他不信如懿不清楚自己的本性,无非是不想承认罢了。
“咳!咳咳!......”
弘历话落,如懿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也因此有了些血色,看着倒不像刚刚那么吓人了。
如懿咳嗽时,魏嬿婉拉着弘历飞快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转头扫了一眼身体不算强壮的弘历,暗道他可别被如懿传染得病了。
毕竟如懿这病,看着还挺折磨人的。
如懿余光瞥见两人的动作,渐渐止住的咳嗽声又重新响起。
她闭了闭眼,下意识不去想那边的事,费力地为自己顺着气。
待情况略微好转,她乱成一团的脑子终于能正常思考问题。
到现在她也明白了,魏嬿婉只怕来者不善,为的便是在她死前用弘历刺激刺激她,让她走也走得不安心。
如懿不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女子?
她与她无冤无仇,她何至于如此恨她?
如懿不舍地看了一眼弘历,自嘲地笑了笑。
她真傻,她的少年郎早就变了,也只有自己还一直念着从前。
弘历却忽然皱了皱眉,宫人不是说如懿快死了吗,她怎么还有精力与他说那么多话?
莫不是宫人谎报消息?
说句实在的,自从如懿与凌云彻那事发生后,弘历便一直盼着如懿死。
她自己死了,也省了他动手的功夫。
如今听说她要死了,他来了也有一会儿了,怎么人还没死呢?
弘历心里忍不住有些烦躁。
又等了一会儿,见如懿呼吸虽浅,却还气息尚存,弘历侧头对魏嬿婉道:
“嬿婉,皇后的情况瞧着还好,咱们今儿先回去吧,待哪一日皇后真的不好了,咱们再来。”
弘历这话没有一点儿要避着人的意思,屋内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其他人即便听到了这话也低着头不敢胡思乱想,唯有如懿感觉自己的心被凭空扎了一刀。
魏嬿婉闻言却粲然一笑,“好。”
弘历这些话,效果满分,她今日来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待二人离开后,惢心一脸绝望地将门窗关上,其他人依旧漠不关心,如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魏嬿婉没有兴趣了解翊坤宫的事情,只是离开后吩咐了御膳房给如懿加菜。
至于加的什么菜呢,香菇和鸡蛋。
她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单纯满足一下自己的恶趣味罢了。
入了冬的紫禁城一日比一日冷,几天后,如懿终于去了。
如懿去的那日,本还想着见弘历一面,却不料弘历根本没出现。
因着先前的经历,弘历在又一次听到如懿快不行的消息时没太在意。
在他眼里,如懿根本还没到那份上,看上去还能活好久。
这就导致弘历真正见到如懿时,如懿已经凉透了。
如懿死后,丧仪在弘历的授意下办得十分敷衍,后宫里也没有人会为她伤心。
乌拉那拉氏前朝没有得用的子弟,也没有人愿意为她得罪弘历。
同年,冷宫的海兰也去了,死得无声无息,待人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了。
乾隆二十二年,苏绿筠因病去世。
乾隆二十五年,寒部战败,为了与大清和解,向弘历送来了美人寒香见。
寒部胸有成竹,认为大清皇帝一定会将寒香见收下,却惨遭滑铁卢。
是的,弘历拒绝收下寒香见。
这一点,不仅寒部没想到,魏嬿婉也没想到。
她本想着,若弘历真有了其他心思,那她便留他不得了。
只是永琛还小,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前夫哥们教过她许久。
朝堂大事她即便不懂,耳濡目染下,也学了许多,足以撑到永琛长大。
魏嬿婉都做好了打算,没想到弘历那么识趣,竟然自己拒绝了?
他这么有眼色,搞得她都怜爱了。
弘历感受到魏嬿婉落在自己身上略显奇怪的目光,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最近做错什么了吗?
弘历左思右想,确认自己没有做错事后,决定习惯魏嬿婉的目光。
只要嬿婉的注意力在他身上,无论她是什么样的目光,他都得习惯,弘历自我洗脑道。
这日用过午膳,微风和煦,阳光明媚,魏嬿婉打算出门消消食。
春婵等一众宫人早已习惯,准备好一应物件便浩浩荡荡地出门了。
路上的宫人见到魏嬿婉一行人,皆恭敬垂首,待人走后,才小心窃窃私语道:“皇贵妃又要去那处吗?”
她旁边的宫女左右观察了一会儿,低声回道:“应当是吧。”
这样的事情已经持续好几年了,宫里应该没有人不知道。
魏嬿婉出门并未乘坐轿辇,而是慢慢悠悠地走着,颇有些闲庭信步的意味,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即将要做什么。
“嘎吱——”
随着推门声响起,泛着暖金色的阳光从外面肆意倾泻而下,为漆黑一片的屋子带来片刻的光明。
金玉妍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缓了片刻后,才露出那双满是灰败之气的眼睛。
见到来人,她身体不由瑟缩了下,向一旁的丽心靠去,眼珠也恢复了些活力,不安地转动着,看上去可怜极了。
魏嬿婉轻笑一声,宫人很快搬来椅子,她施施然坐下,端的是一副高贵优雅,不染俗世的仙人形象。
然而落在金玉妍和丽心二人眼中,却比吃人的恶鬼还要可怕。
自如懿去世后,魏嬿婉开发出了新的乐趣,便是折磨在启祥宫关了许久的金玉妍主仆二人。
这么些年下来,金玉妍便是再硬的骨头,也不得不软下来。
魏嬿婉唇角微扬,饶有兴趣地看着金玉妍主仆抖做一团。
她都还没做什么呢,她们这是做什么?
提前害怕吗?
魏嬿婉笑着摇摇头,继续欣赏二人的窘迫之态。
这些年,十次会有一次或两次,魏嬿婉心情好,便会放过她们。
事实确实如此,可实际呢,魏嬿婉只是耍着人玩罢了。
给了人希望,又亲手毁去,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比如,今天。
见魏嬿婉迟迟没有动作,金玉妍二人不禁心下一喜,莫不是今日皇贵妃会放过她们?
这个想法刚一浮现在脑海中,二人身上的颓丧气息都散了些许,多出些明快意气来。
魏嬿婉注意到二人身上气息的变化,唇角笑意加深,侧头给了身侧的王蟾一个眼神。
这个时机刚刚好。
王蟾会意,手一挥,带着一个小太监朝金玉妍二人走去。
黑影渐渐将金玉妍主仆笼罩,带着暖意的阳光被王蟾二人彻底隔绝在身后。
霎时,金玉妍瞳孔不受控制地扩大,心里生出些绝望来。
又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金玉妍在心里不断嘶吼着。
她已数不清被这样玩弄过多少次,可每次还是会心存侥幸,心里想着:万一呢,万一......
金玉妍脸上顿时多出些苦涩之意。
她并不笨,很多次她已经察觉到魏嬿婉的用意,可还是一次又一次相信。
在绝望的深渊待久了,又死不了,即便被放过的希望微乎其微,她还是不由自主将希望寄托在这上面。
可......
自然不会有好结果,因着从前那些旧事,魏嬿婉不会让她好过的。
想明白了这点,金玉妍无数次后悔过,当初为什么不找机会将人处理了呢?
为什么呢?
金玉妍心中如何后悔,别人自是无暇去想。
此刻,王蟾二人已然准备好,高高扬起的巴掌不断落下。
清脆的巴掌声在启祥宫后殿接连响起,连屋外墙角处搬着东西的蚂蚁都被惊跑。
魏嬿婉却只觉得陶醉。
这巴掌声太过美好,又勾起了她作为巴图鲁的那些回忆。
魏嬿婉将手抬至眼前仔细端详片刻,看着自己纤细白皙却不显骨感,在阳光下泛着莹润光泽的手,她遗憾地放弃了亲自动手这个选项。
金玉妍还不配她出手!
一刻钟过后,巴掌声渐渐停歇,金玉妍和丽心的脸都已肿得高高的。
魏嬿婉下巴微扬,春婵和澜翠立刻会意,捧着烛台上前。
这些都是做惯了的,什么时间该做什么,她们早就心里有数。
金玉妍和丽心被人动作粗暴地摆弄着接过烛台,呆滞地仿若失了生气的木偶。
春婵她们视而不见,紧接着又将烛台里的灯油加满,确保二人一定能接受滚烫蜡油的洗礼。
做完这些,留下两个小太监看着二人,魏嬿婉便带着大部队往别处去了。
大好的时光,她怎么会全浪费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呢?
到了晚间,烛台里的灯油已经添了多次。
天色漆黑一片,金玉妍看着眼前烛火明明灭灭,丝毫感受不到手臂上传来的剧烈疼痛。
看着看着,金玉妍蓦地发出一声苦笑,瞬间惊醒了靠在墙边打瞌睡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皱了皱眉,不悦道:“金庶人,您做什么呢,无论您想做什么,我们主儿说了,您做之前,好好想想四阿哥、八阿哥和十一阿哥,可千万别连累了他们!”
听完这话,金玉妍摇了摇头。
她哪里敢做什么呢,她若真做了什么,不止她的儿子,只怕王爷也要受到牵连。
她只是在庆幸,庆幸今晚是个不眠之夜。
不然,没了举烛台的惩罚,夜里她们固然能睡,可屋外时不时响起的各种声响,却会吵得人整宿整宿不能入睡。
长久下来,好好的人只怕也得变成疯子,还不如举烛台呢。
只是,金玉妍眼眸微垂,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她如今除了日日受折磨,连死都成了奢望,她这么活着,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