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簌簌作响,时怀瑾闻声向外望来,手中茶盏突然倾斜,碧色茶汤尽数泼在石桌边沿。
他起身,凝望云琼华许久后,终是收回目光,拱手行了一礼。
“草民参见娘娘。”
“不必自称草民。”云琼华摆摆手,与谢凌苍并肩走进院子,“你在燕云立了那么多不世之功,已然是我大楚的忠臣。”
时怀瑾闻言,依旧垂首,神情无半分波动。
谢凌苍看着默不作声的两人,眼神闪烁几分,忽然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
“我去取些新茶。”
谢凌苍的手指刚触到茶壶,就被时怀瑾按住了手腕。
他力道大得骇人,桌上的棋盘瞬间翻倒在地。
时怀瑾皱了皱眉,轻叹了一声。
“谢将军不必回避。”他嗓音沙哑,“草民与娘娘,如今只是主仆。”
他看向云琼华,拱了拱手,声音微有些颤抖,“娘娘特意前来,是为了惠阳公主的旧案?”
云琼华眼神微滞,自袖中拿出一封密信,递到了时怀瑾面前。
“当年幕后主谋为逼你母亲谋反,让药神谷给你父亲下了剧毒。”
“你母亲不从,幕后之人担心自己败露,便威逼利诱以云仲昌为首的朝中大臣,向先帝进谗言。”
“先帝忌惮你母亲的兵权,又觊觎惠阳公主的家财,便掀起了谋反大案,定了惠阳公主与武安侯的罪名。”
时怀瑾握着单薄的纸张看了许久,最后将目光定在“惠阳公主”四个字上,指节泛白如雪。
他喉咙滚动,双目紧闭,胸膛剧烈起伏,握着信的手指也不住颤抖。
竹叶沙沙声不知何时停了,时怀瑾缓缓睁开眼睛,向着京都的方向叩首后,再看向云琼华。
他眼中漆黑一片,再看不出半分光亮,云琼华心头一惊,眉头不自觉蹙起,开口道。
“……还不到泄气的时候。”
“虽已知真相,翻案之事仍道阻且长。”
“要翻案,必然要牵扯出先帝的所作所为,皇权一旦失信于民,慕容氏的根基必然会被动摇。”
“你要翻的,不仅是你父母的冤案,更是慕容氏的江山。”
“我知道。”时怀瑾的声音缓缓响起,他声音极轻,一脱口便散在风里。
他抬眸望向云琼华,眼底是缠绕成一团的情丝,他微微一笑,轻声开口。
“如今有娘娘在,此事便不算难。”
他向云琼华下拜,恭敬叩首,再抬头时,眼中已再无波澜。
“草民愿入京,击鼓伸冤,以民告君。”
云琼华一顿,眼眸中光影明灭,“你可知,以民告官已是难如登天,以民告君则是……”
“左不过又是谋逆大罪。”时怀瑾轻笑了笑,“我在世间苟活至今,心中放不下的,一是家仇,二便是娘娘。”
“如今这一条路,既能报了家仇,又能做娘娘插向慕容氏的第一把刀,草民甘之如饴。”
云琼华顿了顿,掩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握紧。
她抿了抿唇,皱眉开口道:“本宫会尽力去保你的性命。”
时怀瑾扬唇,随意笑了笑,眼眸中波澜不惊。
他自袖中摸出一沓银票与地契,递向云琼华。
“这些是我此生所有的积蓄,娘娘可尽数充作燕云军费,也算我略微回报将士们这四年来对我的照拂。”
“此外待我身死,青风会带着一队暗卫,去瑶光阁……”
“本宫说了,会尽力去保你的性命。”
云琼华打断时怀瑾的话,双手负在身后,并未去接银票与地契。
时怀瑾将银票与地契放在石桌上,又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盒。
他将木盒缓缓打开,木盒之中,四年前他离开京都,云琼华去送他时,给他的朝颜簪子。
“若存着此簪,草民总还存着些贪生的杂念。”
“今日见了娘娘,便一并将此簪物归原主,好让草民绝了不该有的痴心妄念。”
云琼华望着盒中光洁如新的簪子,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脱力。
他与时怀瑾前世今生纠缠至今,已经十年。
她已不恨时怀瑾。分别四年,今日见面前,就算她特意去想,也已经记不全时怀瑾的样子。
如今她与时怀瑾,做不得爱人,也称不上宿敌,只是陌路而已。
她将盒子推向时怀瑾,声音平静淡然。
“一个死物而已。”
“你把它卖了,或是丢了,都无所谓,不必特意还我。”
时怀瑾捧着盒子,身子骤然一颤,他眼神闪烁一瞬,又如同被夜风吹熄的烛火,再无光芒亮起。
他轻轻合上木盒,放回袖中,望向云琼华,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后,他闭了闭眼睛,嘶哑着声音,讷讷开口。
“……好。”
一阵夜风吹过,云琼华瑟缩了下身子,微蹙起眉头。
谢凌苍立刻解了外袍,披在云琼华肩头,又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
“手怎么这么冷。”
“月隐白说娘娘余毒未清,受不得累,还是早些回厢房歇息吧。”
“你听他胡扯。”云琼华撇了撇嘴,“都已经解毒大半年了,哪里还有什么余毒,无非诓你看住我的借口。”
她说完,忽然想起时怀瑾还在一旁。她偏头,时怀瑾只垂首静静立着,似没听见云琼华与谢凌苍的话语。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袍,看向时怀瑾,缓缓开口。
“……三日后,会有人送你入京。”
时怀瑾垂首应是,依旧立在原地,纹丝未动。
云琼华又望了他一眼,而后拉过谢凌苍的衣袖,与他并肩向小院外走去。
夜风骤起,竹叶纷飞如雪。
时怀瑾望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立在原地,静静地看了许久。
直至他眉头猛地一蹙,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青风自竹梢跃下,见他唇角渗血,却仍在笑。
“主子这是何苦……”
“……她早就忘了,我却忘不掉。”
时怀瑾接过青风递来的帕子,拭去唇角的血丝。
“可能唯有死,才能真的放下。”
青风听不懂时怀瑾的话,只去屋内换了壶热茶,给时怀瑾斟了一杯。
“主子放宽心,娘娘说会尽力保全您的性命。”
时怀瑾接过热茶,抿了一口,依旧觉得身上寒凉至极,似堕入冰窟。
他看向青风,扬唇对他笑了笑,缓缓放下手里的茶水,继续看向头顶高悬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