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秀才,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一脸喜色的陈总旗走到代写书信的摊子前,坐在了长凳上。
慕容昱起身,对陈总旗微微拱手,又缓缓坐下,拿起毛笔沾满了墨。
“……还是写报平安的家书?”
“不,不,不。”陈总旗连忙摆手,笑着拦住了慕容昱手中的笔。
“我马上就能回京了,我想告诉我媳妇回京的日期。”
慕容昱眸光一滞,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抬眸看向陈总旗。
他手指微微发颤,眼中光影明灭,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皇上为何调燕云的兵入京?可是京城中出了什么变故?”
“不是变故。”陈总旗自衣袖中翻出块油纸包着的糖块,塞到慕容昱手中。
“是大喜事。”
“皇上下旨亲访燕国,未想到圣旨刚下,这么快就到了燕云。”
“武安侯重病,皇上便说燕云气候不好,要带他回京休养。”
“我被选做护送武安侯入京的兵士,沾了侯爷的光,能回京与我媳妇团聚了。”
慕容昱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糖块。方方正正的糖块被红纸包着,一看便是喜糖。
陈总旗见他看着糖怔愣,忽然笑出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皇上说是带侯爷入京养病,谁不知道昔年皇上刚及笄时,便与侯爷有一段风月往事?如今侯爷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侯爷府的掌事今日散糖,只说是庆贺皇上驾临燕云,我们却都当是侯爷的喜糖。”
“安秀才你未娶妻,这一块便送你,也沾沾天子的喜气。”
慕容昱觉得自己该笑一笑,谢过陈总旗的好意。只是他尽力去扯唇角,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只好垂眸,装作一心看着喜糖的模样,仔细剥去糖纸,将砂板糖放入嘴中。
很甜,甜的发苦。
他尽力笑了笑,陈总旗的看见他的笑容,神情却有片刻凝滞。
“……安兄弟,你是不是姻缘不顺?”
“其实你一表人才,又识文断字,不愁找不到好姑娘。”
“你们读书人都说,天涯什么草,你不妨看开些。”
慕容昱垂眸,没再说话,只是执起笔,开始帮陈总旗写起书信。
数年前,在紫宸殿中饮下鸩毒,慕容昱本以为自己命绝于此。
只是未想到再醒来,他已在前往江宁的马车上,身上揣着署名安玉的路引,和一封骆怀慎的信。
他拆开信,骆怀慎只在信中写明了安玉的生平,又给了他百两银票。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自江宁下了马车,将银票捐给了当地慈幼局,开始游历楚国,以代写书信为生。
如今,他来到了燕云。
师父也在燕云,虽不能与他相见,但同住在一城,同吹着凛冽的北风,他也不算是孤苦无依。
可是现在,师父也要走了。
他应该为师父高兴的,一片痴心,终于修得了正果。
只是此后,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幼时在宫中,母妃早逝,父皇厌弃,他就是一个人。
如今他捉刀代笔,写尽世人聚散离合,爱恨痴缠,自己游离故事之外,依旧一个人。
他无处寄信,也无人相思,犹如死在紫宸殿饮毒那天,成了一缕孤魂。
暮色染红了燕云城头的旌旗,慕容昱收了代写信件的青布幡,准备向自己暂居的院落走去。
拐过街角时,他突然听见一阵銮铃声。
他眼眸震颤,慌忙闪身躲进药铺檐下,斗笠却被疾风掀起。
他仓皇拾起斗笠,又往药铺里退了退。
銮铃声突然变缓,他听见环佩叮咚的声响混着月隐白的声音。
“皇上可是想逛一逛这燕云街巷?”
“不必。”云琼华声音淡漠,如冰锥刺入慕容昱耳膜,“别扰了百姓清静。”
慕容昱死死攥着斗笠边缘,直到车驾消失在长街尽头。
药铺掌柜凑到他身边时,忽然瞥见他掌心被竹篾划出的血痕。
“安秀才,你的手……”
“不当心碰的,没什么大碍。”
他笑了笑,匆忙戴上斗笠,快步离开了药铺。
几日后,晨雾中传来马嘶声,慕容昱在街上支起了青布幡,远远望见成队的兵士,护送着鎏金车驾与武安侯的马车出城。
他看了许久,直至视线模糊,胸口似破了个血洞般疼,才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今日的生意极其冷清,他枯坐了许久,微有些困顿。
恍神间,眼前骤然一暗,长凳吱呀响了一声。
他连忙拿起笔,边开口询问,边抬起眼眸。
“客官要写什么信?是家书还是……”
看清来人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扯过一旁的斗笠戴上,站起了身。
“我要收摊了,客官请便……”
“不耽误你太长时间,只是写几个字。”
云琼华抬眸,望向慕容昱,弯了弯唇角。
“听闻整个燕云,论书法无人出你之右,想向你求幅墨宝。”
慕容昱看着云琼华的笑,脚下似被定住,一步也走不动。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再次拿起笔。
“……客官想写什么?”
“不拘写什么。”云琼华顿了顿,轻轻叹出一口气,“随你心意便是。”
慕容昱思索一瞬,抽出张洁白的宣纸,挥笔立就。
纸上笔走龙蛇,是“雪霁寒轻”四字。
云琼华看着纸上的字,眼眸一颤,唇边的笑意淡去。
“为什么写这个?”
慕容昱垂着眼眸,将写了字的纸卷起,递向云琼华。
“我小时候,很喜欢下雪天。”
“因为每次下雪,都能和阿姐打雪仗。”
“只是雪天寒凉,容易伤心伤身。”
他忽然,凝望着云琼华的眉眼,轻笑了笑。
“如今春日来了,冰消雪释,正是好天气。”
“愿客官前路走得顺心、安康。”
云琼华抿唇,接过慕容昱递来的纸卷,解下腰间的荷包,轻放在桌案上。
“……这是润笔。”
“不必了。”慕容昱拿起荷包,递回云琼华手心。
“我吃了武安侯府的喜糖,已经能抵这张宣纸钱了。”
云琼华一顿,眉头微皱了皱,将荷包收回了袖中。
“……那便多谢你的墨宝。”
她说完,缓缓站起身,再看了一眼慕容昱后,向街尾的马车走去。
慕容昱看着云琼华的背影,忽然被北风卷起的砂砾迷了眼。再抬头时,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药铺檐下又挂起青布幡,只是代写书信的先生总望着官道出神。
有人看见他常给街上的孩童分糖块,红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
似乎是“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