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所有人都在虔诚地祈求、祷祝着,希望孕妇能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与死神搏命,闯过眼前这道鬼门关,顽强地活下来。
在这样人命关天的紧要时刻,就连还没彻底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宋焰亦作此想。
唯有许沁不同——她是真切地盼望着,这位孕妇不会再有醒来的机会。
毕竟,要是剖开一个已经死亡的孕妇的肚子,成功救下尚有一线生机的孩子,这样的行为不但不会被指责咒骂,反而会被歌颂、被赞扬。
她会被大家视作是伟大的救世主,从此名利双收,前途坦荡,光明无量。
可要是杀害了一个没有完全失去生命迹象的孕妇,剖腹取子,让她活生生痛死,流血过多而亡……
许沁不敢想象自己将要背负怎样的骂名,又会有多么惨烈的下场。
她还能如愿以偿地成为救死扶伤的外科医生吗?
她还能在她热爱的医学领域里,发光发热,获得无与伦比的成就与荣光吗?
许沁不愿去设想那令她胆颤的可能性,哪怕她心中早已明确地知道了答案。
——绝无半点可能。
……
时间一点点流逝,医护人员救援的动作一直没有停息。
可遗憾的是,孕妇始终没有半点反应。
渐渐的,许沁便以为这无非是七院的医护们在垂死挣扎——人已经没了,到了西方极乐世界,她们不过是不敢置信,懦弱地做着无用功,徒劳地折腾着亡者,让她虽死却也无法安宁。
而自己,却是深受上天眷顾的天之骄子——神明一定是听到了她恳切的请求,不忍心让医学界失去她这样的天才,这才慷慨地满足了她的愿望,保住了她岌岌可危的职业生涯与发展前景。
许沁偷偷松了口气,在无人压制的情况下,她的老毛病又忍不住再度发作了。
许沁颇有些洋洋自得地小声嘟囔起来:“我都说了,病人已经没救了,你们偏偏不相信,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们看看,为了抢救已经没有生还可能的孕妇,浪费了多少时间,现在就是再来剖腹取子,那也有些迟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孩子……”
然而,没等许沁把这踩一捧一的话说完,手术台上的孕妇便微微嘤咛了一声,在万众瞩目与期待之下,慢慢恢复了意识。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模糊不清,险些就要彻底告别的世界,轻轻张了张嘴,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岂知却是未语泪先流。
还没等大家从那股欢欣雀跃的氛围中脱离出来,手忙脚乱地递纸抽纸,给她擦拭干净眼泪,她便极其费劲地抬手,努力勾住了离她最近的黄主任。
她在废墟之中躺得太久了,哪怕现在成功醒来,身体也依旧虚弱,四肢更是软绵绵的,压根就使不上劲。
她本想牢牢地攥住黄主任的手,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微微搭在黄主任手上。
当然,也全靠黄主任反应及时,轻轻地托住了她,这才没让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她怔怔地,默默地感受着这股久违的,与冰冷的水泥地面全然不同的温热触感。
良久,方才精神恍惚,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真的还活着,活在这个让她留恋不舍的人世间。
她的心情百般复杂,五味杂陈,既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庆幸,又有些挥之不去的恐惧与骇然,更是止不住地哽咽着。
她虚着声音,执着地凝望着黄主任,目光坚定而渴求,还带着无尽的哀意,毫无动摇,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字:“我……还活着,不要……剖我。”
强撑着说完这句话,便又禁不住暗自垂泪起来。
她并非无喜无悲、无知无觉。
她什么都听得见,也什么都清楚,更知道自己曾与死神擦肩,差点就被不负责任的医生给活剖至死。
黄主任原本以为这位患者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想要嘱咐她们,于是顺着孕妇那微不可察的小小拉扯,主动弯下了腰,体贴地附耳过去。
却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黄主任闻言,立时一愣,随即便是无以复加地心疼——这都是许沁造的孽啊!
黄主任为人严肃正直,不苟言笑,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没有一点人情味与同理心。
更别说,以黄主任年过半百的岁数,眼前的这位孕妇瞧着都与她的孩子差不多大了。
黄主任心头一软,生出了作为医生渎职失察、管理不善,竟连累患者担惊受怕的惭愧、自责,更有几分作为母亲、长者的慈爱与宽和。
她无言地握紧了对方的手,定定地看着这个平白遭罪,惊惶失措,无人可依的孩子,用自己前所未有的柔和态度,轻声安抚道:“别怕,孩子,你已经安全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这样可怕刺激、险象环生的经历,无论换做是谁,都难免要心惊胆战、惊惶不安好一阵子,更是没法彻底放下心来。
孕妇自然也不会例外。
只是,或许是雏鸟情节作祟——她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黄主任,又或许是黄主任的态度太过郑重,眼神太过认真了。
因此,哪怕心中仍有疑虑,但她还是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温暖漂亮的笑容,就像是重新照临人间的小太阳一样。
黄主任滞了滞,她想了一想,又静静地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很清楚,对你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比你自己更重要。”
哪怕是你的孩子。
无论是出于职业道德、法律意识,还是生而为人的良知与底线,她们都绝不会为了保住一个孩子,就残酷无情地夺去母亲的生命。
她不是什么容器,也不只是谁的母亲、谁的女儿、谁的妻子。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她所拥有的第一身份,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