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非要与我说这些客套话么?”宫明商本是笑盈着一张脸的,这会儿却俏脸微沉。
她不爱听宫尚角那一句句的“对不住”,也不喜见宫尚角这心内负疚的模样,是以并不承接宫尚角的歉意,反是蹙了眉头,轻叱他,“你是打量着我比远徵的脾气好,也比他更好说话,所以才这样疏远生分吗?”
言辞看着严厉,话却说得很是柔软,仿佛要沁入宫尚角心里。
宫明商当然知道,宫尚角并非平白无故地提起此事,究其根本,不过是他——因爱而生愧。
正因宫尚角分外珍爱她与远徵,才会心生亏欠,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多、不够好,对他们的保护也不够周全。
若换作是其他人,他又怎会有这样体贴的心思?只怕是厌烦他们扰他正事,拖他后腿还来不及呢。
宫明商明白宫尚角的心意,因此这话与其说是生他的气,倒不如说是半恼怒半心疼——他实在不必想得这样多,也不该有这么重的思想负担。
宫明商一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依附宫尚角而活的菟丝子,好似她的所有情感与生活都是与宫尚角紧密相连的,没了他陪伴在身边,她就如同天塌了地陷了一般痛苦。
——宫尚角回来,她固然高兴;可他不在宫门时,她的生活其实也一样是多姿多彩、乐趣无穷的。
二来,她也确实不认为宫尚角有什么错处,正如她先前劝说远徵时讲的那样,“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是不得不做的”。
那么,角宫的使命,身为一宫之主的责任——这又何尝不是宫尚角的“不得不”呢?
“这些事我是做熟了,也打理惯了的,于我而言,实在算不上是什么麻烦事。能帮你一把,再为远徵分担些许——这才是能让我开怀畅快的事儿,远比单纯享受、一味玩乐更能叫我高兴。”
宫明商说的是真心话。
无心上进的人,或许会觉得这是不必要的麻烦,她并非一宫之主,协理宫务也只是在替旁人分担,解决问题,于她本人并无什么益处,不过是徒揽些好听的虚名而已。
但对宫明商来说,不是这样的。
她从不觉得打理宫务是枯燥无味、烦闷无趣的,也并不会因此而自苦。
与其说是她在替宫尚角承担压力与责任,倒不如说……是宫尚角在给她更进一步的机会。
这是机遇,同样也是挑战,更是促使她成长的道道关卡。
宫尚角何其机敏,闻弦知意,听明商这话,便知是自己失言,倒惹得她不高兴了,于是住口,当即笑着认错,“好,是我言语不当,我再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儿了。”
他顿一顿,果然顺势扯开话题,说起了自己早在与执刃商谈那时,就已经想好了的安排,“等办完这件事,我就不出门了,暂且留在家里。”
左右宫门近期急需的诸多物资已经补充得差不多了,足以支撑宫门再运转一段时间了,他也是时候给自己松松绑,趁机喘口气了。
“到时候我便诸事不理、闲事不问——都叫别人操心去吧,我只管在家好好地陪一陪你和远徵,”想到这里,宫尚角脸上笑意更浓,也更加真切,“不管你们姐弟俩想干什么,我都只当是舍命陪君子了。”
“只是,”他一面说,一面有意停顿了片刻,卖起了关子,见明商目露疑惑地看过来,他便悄悄松了牵着明商的手,转而重重地拥了她一下,郑重道,“我不在家的这几日,一切便都劳累夫人替我筹谋操心了。”
这一回却不是歉意,而是真诚相待、郑重相托了。
宫明商瞧得出他的认真,当下便也慎重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过了一会,反应过来了,这才笑着伸手捶他,“你又借机占我便宜,是也不是?”
“夫人”这个词,若说出格,那是有些出格的,但二人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了,其实也称不上是如何逾矩。
若非有执刃和长老们,更甚是宫流商的一再阻挠,他们早就该成亲了。
只不过,宫唤羽的选亲大典已过,再往后就该办他的成婚大典了,接下来……即便是长幼有序,无论如何也该轮到他们了。
宫尚角一边与宫明商笑闹,一边暗自心道。
——
说罢了风花雪月,欢喜之余,也是时候说些更实在的了。
宫尚角思索一二,想起各宫其余人这么些年以来的“嘴脸”,到底是忍不住抛却自己一贯的沉稳作风,更是一改先前的说法,话音陡然一转,道:“我方才虽是那样嘱咐远徵,叫他不要意气用事,少生事端,但……若有人一意挑衅、打压你们,你也不必委曲求全,一味忍让,平白受了他们的气。”
“该出手时便出手,不必理会他是什么身份,又有谁撑腰。至于后果和一应责罚……”说到这里,宫尚角轻笑了一声,分外狂妄道,“自然都有我来担着。”
这话说得可太有意思了!
宫明商轻翘唇角,心想,挑衅——固然可以是势低者对上势高者,可打压——从来便只能是位高权重的人出手打压地位不如他的。
远的不说,只看宫尚角、宫远徵和宫明商的身份,宫门又还有哪些人的地位能比他们更高呢?
最起码,就算是贵如少主的宫唤羽也做不到仅凭一己之力,便能打压角宫或徵宫的事儿,更别说是在角徵二宫合力的情况下了。
宫明商已然明了宫尚角的言下之意——他其实不担心同辈的人会欺负宫明商和宫远徵,只是担心有些为老不尊的长辈仗势欺人罢了。
也是,以宫明商的身份——大小姐宫紫商是她嫡亲姐姐,宫唤羽待她也一向亲厚。
而宫子羽,虽然跟宫尚角、宫远徵关系不佳,却很少会因此与宫明商过不去,姐弟两人纵然并不亲近,但眼下多少也还算有点面子情。
至于宫瑾商,不是宫尚角小瞧他,就这个小不点,那还真不是明商的一合之敌。
宫明商如此,远徵又有着姐姐的管束与看护,可以说,只要他们不是一不小心踏进别人的陷阱里,遭人暗算了。
那么,放眼全宫门,这姐弟俩还真是无甚可怕,也无甚可畏惧的。
“放心吧,我心中自然有数。”宫明商扬一扬眉,笑应道。
……
这一对有情人窃窃私语许久,直至看见宫远徵在外头探头探脑的,这才稍稍止息,再抬头望一望天色——怪道远徵如此作态,原来已是时候出发了。
宫尚角于是起身,一面下令整队,预备出发,一面与宫明商和宫远徵做最后的告别。
此前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宫尚角此时便也不再提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了。
他拍一拍宫远徵的肩膀,又再抱一抱宫明商,听她温声嘱咐着“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又听远徵不舍地叮咛着“哥,郑家不郑家的我不管,你的安全才最最重要”如此颇有些败坏军心的话,也并不反驳,只是用力地点一点头,如同发誓一般,认真承诺道:“放心,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说罢,便率众,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唯独留下一句,“更深露重,你们就此止步吧,不必再远送了。”
姐弟二人本想将宫尚角一路送至山门处,但听宫尚角很是坚持,便也只好依从他的意思,只在角宫门口,目送他离去。
——
宫远徵招手挥别了哥哥,后又默默挪动脚步,伸手扶住了一旁的姐姐。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有点点伤心,又有几分由内而外的冷意,就好像——家里的主心骨走了,这偌大的宫门便又只剩下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了。
宫明商淡淡一笑,动作轻微地拍了拍宫远徵的手,以安弟弟的心,目光却定定地看着一路远去,逐渐缩小,乃至彻底消失不见的宫尚角的背影。
良久,直至宫远徵语带担忧地同她道:“姐姐,我送你回商宫吧?”
好似神魂出窍、神思不属的宫明商这才幽幽回神,慢慢地应了一个“好”字,“那就辛苦远徵了。”
她想,宫尚角不会知道,此一去,他将错失些什么,而等他再回来时,宫门形势大改,格局新定,本来稳居上风的角徵二宫或又重落下风。
她知道。
可她依然要让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