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远徵并没见过此人,但他不笨,哪怕是光听花长老的话音,也能听得出来,眼前这位匆匆来客,应当就是他们正在等待的那位月宫后人了。
出自月宫,理当是姓月的,花长老又叫他“恒儿”——名恒,如此说来,他就叫“月恒”了?
宫远徵心中慢慢生出些猜测来,他东看看、西望望,见宫尚角与旁人不一样,面上并无惊诧之意,只有一副毫不意外的笃定感,料想哥哥比他见多识广,或许早就见过这个月恒,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便用手肘轻轻地推一推哥哥,侧过脸,悄声问宫尚角:“哥,你识得这人吗?”
宫尚角对弟弟,大多时候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这时便也随着他,压低了声音,为宫远徵解惑,说:“他就是后山月宫的公子,是月长老的亲子。”
宫尚角早年间参加三域试炼的时候,曾与月恒碰过面,也曾短暂相处过些许日子,虽说萍水相逢,关系浅淡,此前也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月恒这张脸,他还是能认得出来的。
宫远徵听了,见宫尚角所说与自己所想果然大差不差,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度沉吟起来。
这兄弟俩气氛和谐而友爱,那头的宫紫商却不如他们两个这样淡定自若了。
宫紫商先是粗粗一瞥,觉得这人好像有几分眼熟,这才上了心,于是定睛细看起来,可仔细打量过后,却很是被吓了一跳——这不是那日在羽宫,给他们帮了忙,为此还向她讨了一盆栀子花作报酬的“月哥哥”嘛!
怪道子羽唤他“月公子”时,他并不反对,而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敢情还真是月公子啊。
宫紫商向来是个脸皮颇厚,也惯会自来熟的性子,若是换作寻常时候,她此时必定已经跑过去,和月公子套近乎去了,但眼下时机不对,宫紫商再是大大咧咧,也绝不会在这当口做出这样的事儿。
再加上,她其实也害怕自己表现得太过熟稔,反而会引得旁人好奇——像宫尚角这样去过后山的,或许还有可能见过月恒,可她,一个只在前山转悠的代任宫主,实在是寻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能“结识”这位月公子。
若是其他人起了疑心,一问,那先前金繁偷盗徵宫的药材药渣、宫子羽会见月公子……这一连串的事儿不就又要露馅了嘛!便只扭过头,装作自己从没见过月恒的样子。
月恒却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声议论,更没有回应一贯严肃的花长老那难得温情的劝慰,他只是直愣愣地跪在那里,仿佛整个人都心痛得麻木了,忽而又像发了疯一般,颤抖着双手,慢慢脱去徵宫的两位大夫替月长老检查完,又替月长老换上的那一身得体新衣。
他要亲自为父亲检查。
他总是不肯断念死心。
——所有人都能体会到他的悲痛,可却始终看不见他面上的一滴泪。
说来无奈,但……宫门历来好似就没有什么太过融洽的父子关系。
无论是宫尚角、宫子羽,还是月恒,他们对父亲无疑都是敬重有加,十分仰慕的,就算偶有和父亲闹些小别扭的时候,可这份埋藏在骨子里的底色却是不会消退的——这也是他们身为人子的人之常情。
即便是父子关系很是疏离,对父亲的印象还不及他对哥哥姐姐的印象来得深重的宫远徵也是这样。
可要说他们和父亲有多么亲近,堪称无话不谈……那对不住了,宫门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
对他们而言,父亲是他们要追赶超越的榜样,也是极为强大,好像永不落幕的太阳,也像是永远不会倒下的一座高山。
谁会相信烈阳会有坠落的那一天,谁又会相信高山也会轻易崩塌,毁于一旦?
没人会相信。
所以,当他们得知父亲的死讯时,最先爆发的往往不是悲伤哀痛,而是难以置信,不肯接受现实——就像月恒如今这样。
他静静地抚摸着月长老背上那一处致命的血洞,呆呆地凝望许久,或许是那明晃晃的血洞提醒了他,又或是月长老冰冷的体温逼得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像是终于死心了,却又好像没有。
他执拗地朝一旁的侍卫讨来了上好的金疮药与洁净的纱布,用高超熟练的手法替月长老包扎好了伤处——就好像他只是在为活人治伤,而不是在替死人裹伤。
随后便又一言不发地为月长老套上衣服,穿戴整齐,挣扎着替月长老盖全了那块白布,他执着地跪在那里,却仍是一滴泪也没有。
他伤情至此,其他人也不指望这位新来的月公子能帮上什么忙了,便只稍稍叹息一声,独留一个与月公子相识甚久,勉强还算是说得上话的长辈——花长老在他身旁,就又去各忙各的了。
花长老欲言又止,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劝慰这可怜的孩子,便只能有些局促地陪月恒一道沉默着,哀悼着。
不过无妨,马上就又有人来打破这片死寂的平静了。
——身处后山的雪长老和宫子羽终于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