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当日。
虽说今日本应是一大家子欢聚一堂,共庆团圆,合赏花灯的大好日子,但宫门自来人情冷淡,疏远惯了。
别看各宫名义上同为宫氏一族,彼此也都是亲戚,明面上是和和乐乐的一大家子,可实际上却是血脉疏离、关系平淡,不过是勉强顶着一家人的名号,实则各自为政、自成一派而已。
只是从前,宫鸿羽还在世,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便会打着长辈的名义,往各宫送点节礼,这有来自然便有回,也正是因为有他在中间牵线搭桥,一大家子这才略略熟络几分,没有那么生分。
但现如今在位的宫子羽,显然不是多么周全细致的性子,又因他与宫尚角、宫远徵兄弟二人那堪称不可磨灭、极难消退的矛盾,双方的关系几乎降至了冰点,他自然不可能再随着父亲的旧例,操心这些事儿。
而长老院,高居云端日久,又还沉浸在月长老去世的悲伤氛围中,自也没有主动放低身段,想要与民同乐的心思。
再说了,提什么共欢乐,庆团圆呢,说得难听又直白些,各宫眼下就是加在一起凑一凑,也很难凑出完完整整的一家人,要么失父,要么丧母,要么父母双亡,满宫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真真是各有各的伤心事儿。
此时触景伤情,自然更是哀戚神伤,也就更不会有好生过节的想法了。
因此,今日说是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可对除了没心没肺的宫子羽以外的大小主子来说,其实与寻常日子并无什么差别,他们仍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小日子。
又因月长老的事情才发生不久,丧期未过,长老院便特意叮嘱了手下人,只说上元节不必太过张扬,咱们低调些过了也就是了,是以,宫门各处便连往年会有的那些应景布置,譬如红绸、彩灯……也都给一一裁撤下去了。
别说观灯了,全宫门黑压压的一片,半点不见喜庆的意思,氛围也极是冷清寥落。
不过,所谓月黑风高夜,有了夜色的掩盖,倒是正适合宫子羽他们做些不显眼的“坏事”。
“金繁,阿云,姐姐,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好了的话,咱们现在就走吧。”
宫子羽与宫紫商他们早早地就约定好了时间,在羽宫门前汇合,此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觉打扮得十分低调,完全不惹人眼,并无错漏,便按着原定的计划,四人一行,偷偷摸摸地自密道下山。
这几人也不算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破落户,可是甫一下山,看见了山下百景,却仍是忍不住惊呼出声,下一瞬却又相视一笑,乐呵呵地轮流嘲讽起了对方的大惊小怪,彼此笑闹了起来。
——山上与山下,仅有一道宫门之隔,却像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山上黑灯瞎火,乌蒙蒙暗沉沉的,大家的面上也并无一丝一毫的喜色,看上去倒不像是在过上元节,而像是在过祭祖酬神的清明节一般,令人见了烦闷。
可是山下,灯火兴旺,一个又一个的小摊自街头延到街尾,直排成一条密密麻麻的长龙。
每走三五步,便能看见一个卖灯的摊子,精美绝伦的莲花灯,花样繁多、不停打转儿的走马灯,憨态可掬的狮子灯,威武与祥瑞并重的龙凤灯……这其中有他们见过的,也有他们见识短浅,压根不认识的,总之可谓是应有尽有。
除了花灯摊子外,街上还有许多卖别的物件儿的摊子——有卖各色小食的,有卖香囊荷包等挂件的,有卖钗环簪佩,还有卖新鲜香花的……虽然质量参差不齐,有高也有低,但同样是卖什么的都有,热闹非常。
不过,不管卖的是什么,他们的摊子上也必定会支着一盏极其漂亮的花灯——毕竟是上元节,多少总要点缀一二,既是为了引人气,也是想着应个景,沾一沾喜气嘛。
卖东西的人不少,今日出门凑热闹、买东西的人也很多,街上人来人往的,说一句“摩肩接踵”也并不为过。
宫子羽起先本想与金繁、宫紫商分开,他和云为衫一道儿,宫紫商和金繁走另一边,他们分成两队,各玩各的,互不打扰。
他不会妨碍宫紫商与金繁亲近,但他们也不要来掺和自己和阿云的亲密相处。
云为衫倒是有些心动,想要出言附和,可金繁与宫紫商听了却不同意。
“今日人这样多……”金繁皱着眉,到底是念着过节,便把那些不太吉利的丧气话又都尽数咽回了肚中,但他的为难与不赞同其实已经在他这支吾难言的作态里显露无遗了。
他很是执拗地坚持着说,“我还是跟着你,在近处保护吧。”
宫子羽虽是通过了雪宫试炼,习得了拂雪三式,但说实话,拂雪三式虽然招式精妙,可也不是什么一练上就能使人脱胎换骨,功力大增的绝世功法。
宫子羽进步是有的,却也不太多,换言之,他还是那个不上不下的水平,真要打起来,恐怕就连云为衫都比他能打得多。
眼下人多,虽然热闹,却也鱼龙混杂,谁知道身边走过的人是好还是歹?
把一个半吊子的宫子羽单独放出去,那不就跟用肉包子去打狗是一样的道理吗?
人是好好地出去的,却未必能全头全尾地原样回来。
金繁牢记着自己身为侍卫的使命,因此十分坚定。
宫紫商也跟着说,“子羽,你现在不比从前了,还是要小心为上。”
她见宫子羽好似无动于衷,便又知机地换了一套说辞,只劝,“若是遇着了什么事,难道还要云姑娘出面护着你吗?可别让云姑娘被碰到撞到了,又或是受了什么伤……这多不好呀。”
一提到了云为衫,宫子羽原本有些发热的脑袋立时就冷静了下来。
这句劝辞显然就比之前的那一句顶用多了。
闹了小半天,两边便都决定各退一步——宫子羽拉着云为衫走在前头,金繁和宫紫商则落后几步,坠在他们后头,不掺和这两人的事儿,也不耽搁他们打情骂俏,却又把他们纳在目力可及之处,真要有了什么危险,就这几步路的功夫,再赶过去倒也不晚,来得及。
只可惜,计划得再好,那也终究是赶不上层出不穷的变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