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诞于世,又存于世,总归是会有些常人轻易不可触碰的逆鳞的。
宫明商和宫远徵固然是宫尚角的心尖子、眼珠子,被他看得重重的,可早逝的泠夫人与宫朗角又何尝不是宫尚角的软肋?
他只是在明商与远徵的劝慰下,不再一味地沉溺于失去母亲与幼弟的痛苦和仇恨当中,也不再过分揽责上身,责怪自己太过无能,竟无法护得一家人周全,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此忘却了他们。
他仍旧记得,只是等闲不会将自己的思念之情提在嘴边。
当然,这或许也是宫尚角与老执刃不一样的地方。
宫鸿羽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一项项污名被冠戴在他自以为十分心爱的女人与他最最疼爱的孩子头上,他可以忍受兰夫人在困于宫门、丧失旧爱与流言蜚语的双重折磨下,郁郁而终,可宫尚角却无法容忍。
无论是宫明商、宫远徵,还是泠夫人、宫朗角,哪怕是一分一毫,一时一刻——都不行。
宫尚角并不愚笨,到了这会子,他哪还能看不明白,雾姬从始至终都是站在宫子羽那一边的,什么她无儿无女,在宫门无依无靠,冷清孤寂,什么她想要离开束缚了她半辈子的宫门,抹去她曾为人婢女、做人妾室的身份,重回娘家去,继续过她的安生日子……通通都是假的,是用来糊弄他的场面话。
雾姬真正想做的,不过是替宫子羽除去他这个心腹大患,让宫子羽从此安稳无忧地坐在执刃的位置上,潇洒又快活。
是,宫子羽现如今在宫门的风评是不太好了,也的确有许多人开始怀疑他的能力,疑心在这样一位执刃的带领下,宫门究竟是能发扬光大,愈加强盛,还是日渐下沉,走向末路,最终自取灭亡。
不错,雾姬一时半会儿确实是没法改变宫子羽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可她捧不起一个宫子羽,难道还能拉不下一个宫尚角吗?
只要让宫门中人,尤其是本就偏心的长老院认为,宫尚角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为了权力与高位,便能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罔顾母亲的生养恩情,用她留下来的物件儿陷害隔房弟弟的庸俗凡人。
如此,宫子羽虽是能力不足,可他心地善良,而宫尚角能力虽强,但他人品有瑕,这般,他们俩岂不是在无形之间又回到了同一水平线上,可以开始新一轮的竞争与较量了?
这,便是雾姬的目的所在。
宫尚角业已猜透了,或许打从一开始,自雾姬深夜拎着篮子出现在他与远徵面前的那时起,这一切就都是雾姬精心织出的网,为他们预先下的套。
雾姬的话不可信,他手中的这一份自然也不可能是兰夫人真正的医案。
她对她的旧主可仍是念念不忘、忠心耿耿呢!为了替宫子羽张目,尚且能步步为营,算计至此,又怎会让他这个宫子羽的政敌玷污兰夫人的遗物?
宫尚角看得分明,只可惜,雾姬本是他计划中的重中之重,她有物证,又是人证,本该是他刺向宫子羽最好用的一把刀,怎奈何她当场反了口,很明显,他的计划还未完全展开,就要先一步面临失败了。
当然,这对宫尚角来说,算不得什么,即便是算计落空,也不过只是一时的得与失,他向来很会规划长远,断不会拘泥于眼下,这一回不成,总归还能有下一回,他退败一次,却不代表他会屡战屡败。
真正叫宫尚角不满的,仍是雾姬对泠夫人的冒犯——就同雾姬对兰夫人忠心赤胆一样,于宫尚角而言,算计他可以,但算计他母亲,却不行。
宫尚角紧绷着脸,这不单单是因为他马失前蹄,因而怒气汹涌,而是他怕,怕雾姬真有那样手眼通天,竟用他母亲的医案替换了兰夫人的那份,更骗过了他,而他却因一时粗心,没有发觉。
若当真是如此,宫尚角即便是在泠夫人灵前日夜叩首,连年跪拜,他也是无法宽恕自己的——身为母亲的儿子,他未免太失职了。
宫尚角对生母与朗弟弟的东西向来很是爱惜,因此,哪怕这仅是雾姬有意挑拨的一面之词,哪怕这事儿未必是真的,但只要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可能性,宫尚角便不敢怠慢,更不敢轻易去赌。
他没有胡乱丢弃那份尚且不知是何人之物的医案,而是将它握得紧紧的,面上却是怒火翻腾不断,立时就要出声呵斥雾姬。
不过,还不等宫尚角开口,能为他出头的人便已匆匆赶来了。
“是吗?”宫明商带着宫紫商和青玉款款上前,一扬声,只道,“倘若依着雾姬夫人的意思,尚角手中的那份应是泠夫人的医案,那么,我手里的这一本——又是何人所有呢?”
她姗姗来迟,却是先声夺人。
——
若要论口舌功夫,宫尚角和宫远徵不得不承认,宫明商才是真正的个中好手。
他们虽然能支应得来像宫子羽这样跳脱的儿郎,也能对付得了像长老们这样独行其是的老家伙,却偏偏招架不了像雾姬这样手段忽柔忽刚,又还顶着半个长辈身份的女子,尤其是当她已然豁出去了,不顾脸面,在堂前又哭又闹的时候。
与她计较吧,难免显得他们不够男子汉大丈夫,竟与一弱质女流斤斤计较,忒的小气。
不与她计较吧……不是,他们凭什么不与她计较啊?难道非要自个儿忍气吞声不成?
总之是轻了不妥,重了又不对。
是以宫明商一来,这兄弟二人便像是委委屈屈的孩子看见了能为他们撑腰做主的大家长一般,既是大松一口气,又颇有点趾高气昂,很是期待明商来替他们出气的样子。
明商却是含着怒气,用力瞪了宫尚角一眼——这个呆子,要不是她命人从中作梗,横插了一杠,只怕今日他拿在手上的,就真要成了泠夫人的医案了!真到那时,她看他怎么哭天抹泪,红着眼睛自责!
话虽如此,但宫明商到底是嘴硬心软的,她轻轻一扬手,接过青玉递过来的医案,复又打量了一眼,确认无误,方才转手传给了宫尚角,“这才是泠夫人当年怀朗弟弟时的医案。”
她一面说,一面却还是有些不解气,便又重重瞥了宫尚角一眼,颇有几分“这回你可给我拿好了,倘若再出纰漏,你看我寻不寻你麻烦”的威视与警告。
两人情重,宫尚角也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与其说明商是因他的莽撞而生气,倒不如说她是因为预见了此事若成真,他将来会有多么的伤心难过,所以才愤愤——本质上,其实还是因为心疼他。
宫尚角自是不会与明商置气的,正相反,听完她的话,他心里正充斥着满满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感,便很是顺从地承受了明商的冷眼,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些讨饶的话,他便悄悄赔上一个笑脸,这才急忙接过了母亲的医案。
至于他手里那本残卷,虽然暂且不知是谁的,但也还有用,便被宫尚角反手塞进了远徵的怀里。
宫尚角当然是相信明商的,她说她手里的才是泠夫人的医案,那便一定是,只是眼下,有些场面功夫还是要做齐全的,于是,他甫一接过手,便细细地翻阅起来。
认认真真看过一遍后,宫尚角方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不错,这才是我母亲的医案。”
当然,他一人看过还不算完,宫尚角虽有些不舍,但为了大局考量,他到底是压下了心疼,将这份医案重又呈给上首的花长老与雪长老,口中只道,“长老们不妨一阅。”
本次议事,月恒虽然也在场,但长老们之间也少不得要论资排辈,他年纪与宫尚角仿佛,又是新接任的长老之位,阅历极浅,宫尚角自然是先尊资历更深的花长老与雪长老,再才轮得到他。
三位长老对“宫子羽身世有异”这件事虽然意见不一,有觉得宫尚角危言耸听,借机生事的——鸿羽那样疼爱子羽,子羽怎么可能不是他的亲子?
也有觉得事已至此,便不必再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了,宫门既有这样的风声,再想打压,也是无济于事。无论如何,也还是应当查他个水落石出,若真,也能给宫门众人一个交代,若假,倒也能还被冤枉已久的宫子羽一个清白。
如今宫尚角主动将证物送上门,长老们自然没有不看的道理。
只是越看,他们却越是心惊,嗫喏出声,道:“这……”
雪长老和花长老虽不像月恒那样通识医理,但他们毕竟都认字。
泠夫人与兰夫人的孕期虽然相近,又都是姑苏杨氏,但二人命途不同,一人有孝顺懂事的长子承欢膝下,又有夫君的关心与敬重,日常开怀又满足,一人却很是自苦,情绪影响了身体,在脉案上的记录又怎会等同?
再说了,宫子羽是早产儿,可宫朗角却是足月方生,这就是两份脉案之间最大的不同。
“不错,这的确是泠夫人的脉案。”长老们看了又看,确认了又确认,最终还是不得不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肯定道。
那么,问题来了,泠夫人怀孕生子时的医案既然在此,那宫尚角手中的那一份又是谁的?
要知道,在这宫门,可再没有第三位,出自姑苏,又曾与两位夫人在同一年有妊产子的“杨夫人”了。
大家不由齐齐看向刚刚还含糊不清,意指宫尚角有意攀诬兰夫人,又赌咒发誓,坚称“羽公子确是兰夫人与老执刃亲生”的雾姬。
眼神渐疑。
——
场上的局势可谓是瞬息万变,此一时,彼又一时,原本还占据了大义与上风,信心满满的雾姬见自己陡陷劣势,也不免有几分瞠目结舌。
在她的计划里,本是想用这半份医案吊着宫尚角,先引得他自以为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在众人之前问罪宫子羽,而她,则静观其变,等长老们无话可说,宫子羽也辩无可辩的时候再跳出来,寻个由头,让长老们派人去搜查医馆。
虽说医馆在宫远徵的管辖下密不透风,但她手里到底还有些人手,想要瞒天过海,将她预备好的泠夫人的那半份残卷藏进去,虽然难办,却也不是没有半分可行性。
等长老们搜到了那半份医案,自然就会知晓这一切不过是宫尚角的算计,反之,宫子羽的身份便也得到了证明。
雾姬不是不知道,她同样可以拿出兰夫人的医案为她们母子作证,但还是那句话,兰夫人早产生子是事实,仅从医案上,也确实很难证明宫子羽与执刃的亲缘关系。
流言又已传播日久,早就过了最好的澄清时机,即便是她,也很难在大家的偏见已然根深蒂固的时候,完全洗清兰夫人与宫子羽的污名,便只能兵行险着,一石二鸟。
纵使她刚刚出言的时机比她预想的要早了些许,效果或要差上几筹,但总的来说,也还是按着她原本的计划行事的,不算太偏离,想来也还是能叫宫尚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讨苦吃一回的。
只是,她以为自己是“螳螂捕蝉”,却不曾料到还有人“黄雀在后”。
雾姬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宫明商,她长了眼,自然看得清,在她说出那句意有所指的话时,宫尚角面上的惊诧之色虽只是昙花一现,却也绝非作假。
这就说明至少她的算计,在宫尚角那一步是完成了的,并无差错,她只是错在未曾算到,今时今日,还会有一位二小姐带着新证据来救宫尚角的场。
如此,宫尚角没有问题,反倒是她这个率先倒打一耙的人被逼上了梁山。
又或许,在场众人也在生疑,她这样维护兰夫人,却又并未拿出任何证据,仅靠一己揣测,便试图剑指宫尚角,这是不是说明……兰夫人确有些问题,否则她又何必如此扭捏作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