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明商这话实在不难理解,宫唤羽听罢,便也反应过来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句:“看来,到底是我棋差一着了。”
在宫唤羽原本的计划中,本是想借假死的机会脱身,光明正大地消失在众人眼前,如此,既便于他隐匿在暗处,一面联合茗雾姬,扶持宫子羽上位,一面则将宫门这一潭死水搅浑,又不易惹人怀疑。
毕竟,谁会疑心这一切竟是个“死人”在背后做局呢?
待到时机成熟,他便可以重现于人前,伺机夺取无量流火的机密,进而借助它的力量来清剿无锋。
如此,他的大仇亦可报矣。
至于他个人的生死存亡,宫唤羽早已置之度外,压根不放在心上了。
宫唤羽自诩计划得不错,不说四角无缺,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错漏。只是,他没有想到宫子羽竟是那样不堪一击,朽木不可雕也,他更没有预料到半路上竟会杀出宫明商这一只拦路虎来。
按说,自己筹备已久、期望甚重的计划落空,宫唤羽是该心生恼怒的,但他懊恼之余,心中却又慢慢升起了些难以言喻的幸灾乐祸,他控制不住地弯了嘴角,有些猖狂地大笑出声:“我就知道!你比那些窝囊废厉害得多,也顶用得多!”
宫唤羽笑完,又半是怅然,半是欣赏地说:“明商,你的确比这宫门的儿郎们要强上太多了。”
宫明商听了,同样目光炯炯地抿出一个欢快的笑来。
——
宫远徵一直不太明白,姐姐跟羽宫的关系一向平平,实在说不上有多么亲密和睦,君不见,她对老执刃与宫子羽也只是浅浅的面子情,姑且过得去而已。
那么,她又为何独独对宫唤羽那样友善?
要说亲近吧,明面上他们并无多少往来,更不见有多么亲近,反是有些不大不小的龃龉与隔阂——当然,归根结底,主要还是宫尚角和宫唤羽二人之间的恩怨,宫明商和宫远徵不过是被连带的。
只是,宫明商虽没有和宫唤羽走得太近,却也并没有因为宫尚角的事情,而迁怒怪罪于他。
正相反,只看她日常的行为举动,便知她对宫唤羽无疑是尊敬非常的,而宫唤羽待宫明商,同样是照顾有加。
这可不是什么所谓的面子功夫就能简单解释过去的,自家姐姐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在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宫远徵这点还是能够分辨清楚的。
宫远徵也曾打破砂锅,只可惜——他并没有问到底。
这件事便也因此成了宫远徵心中困惑不已,却又始终未解的一道谜题。
宫远徵不知道,那是因为,在霹雳堂联合无锋攻打宫门以前,宫唤羽也曾是一个好哥哥——一个半点不输宫尚角的好哥哥。
……
世人总爱说:“三岁看到老。”
这话大抵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因为,幼时的宫明商虽还没能像现在这样八面玲珑,却也已然是个交游甚广的小人精了。
她会在闲暇之余,跑去角宫,找见多识广,总是能有机会跟随父亲出门,又常常会给宫朗角和泠夫人带小礼物的宫尚角玩儿,坐在宫尚角旁边,撑着脸听他讲述宫门之外的世界和他遇上的新鲜故事。
慢慢地,宫尚角自己也记得,家里还有个聪明伶俐的小妹妹,外出之时便也会慷慨地掏出荷包,用例银给宫明商买些有趣的小物件儿,归家之后还要口嫌体正直,装作漫不经心地把礼物给她,嘴上则说,“随手买来的小东西,不值一提,便送与明商妹妹把玩吧。”
她还会去徵宫,戳那时更加稚气,甚至还有几分胖乎乎的宫远徵的小脸蛋玩儿——左右徵宫的叔父对宫远徵基本是放养的,她来,叔父也不会觉得被打扰,反是觉得终于有人能替他看一看小崽子了,因而很是欢迎,时不时还会送她一些有意思的简易暗器。
至于羽宫,那就更是了。
商宫与羽宫距离很近,两家孩子来往的机会本就比其他两宫要多得多。
只是宫明商与姐姐不同,在羽宫两兄弟中,宫紫商更乐意与年纪更小,像极了一只软包子的宫子羽来往,而宫明商,却更喜欢年长的宫唤羽。
宫唤羽是个非常勤奋的人,他不像宫子羽那样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的,而是朝夕不倦,练武不辍。
宫明商没事的时候,就会去看宫唤羽练武,还常常在宫唤羽操练完毕,休息的时间围着他问东问西,问他方才击出那一拳,踢出那一脚的动作要领,问他这样出招的意义是什么,倘若别人回击某处,那他又应当如何应对。
那时的宫唤羽虽不好传授她玄石神功——这毕竟是孤山派的秘法,但面对漂亮可爱又乖巧的小妹妹的询问,却也颇为耐心,他会不厌其烦地解答宫明商的各种小问题,会告诉她人体穴道有多少,又有哪几个是要穴、死穴,修炼内力时会有什么感受,又应该注意些什么。
他在替宫明商查漏的同时,也在为自己补缺。
平心而论,若说宫明商的一身武艺,有两分来自宫尚角,有五分得益于她的用心自学,那么便有三分源于宫唤羽的启蒙。
那时的宫门尚算美好,只是后来,霹雳堂一事后,大家都已变了太多太多。
宫尚角学着坚强,孤身一人扛起了角宫的大旗,他带回家的礼物也慢慢从三份变成一份,最后又逐渐稳定在了两份。
软软糯糯的远徵也在哥哥姐姐的陪伴下,从别人眼里的小恶魔进阶成了恶名满宫门的徵宫宫主。
至于宫唤羽,他不再是那个温和宽容、有问必答的少年,而是成了一个满怀仇恨,乃至心态扭曲的兄长。
宫明商……也开始明白野心是不能诉诸于口的,要暗暗埋藏在心里,直到大事可成的那一日。她也在长久的相处中,慢慢靠向了宫尚角和宫远徵。
他们都学会了伪装,他们不再彼此亲近,却又沉默地包容了对方在私底下的小动作。
宫唤羽至今还记得,他的父母为了守卫宫门双双战死后,宫鸿羽美其名曰怜他孤苦,悯他弱小,也敬他父母的牺牲,便将他收为了养子。
可这些场面功夫又有什么用呢?
他即便不被宫鸿羽收养那又如何?
他父亲是宫鸿羽的同胞弟弟,他本就是羽宫的嫡系,羽宫本就有他的一席之地,那些规格待遇原本就是他应得的,根本不需要宫鸿羽充作好人,惺惺作态!
当然,宫唤羽也并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他真正在意的,是宫鸿羽全无出兵攻打无锋,为他父母,为宫门上下枉死的那些英魂报仇的想法;是他每每提起此事,都必定会随之而来的敲打、说教;是他母家遭难时,宫鸿羽选择袖手旁观的冷酷无情;是宫鸿羽明知故犯,非要将无锋细作留在身边的无理举动!
宫唤羽的仇恨,就是从那时开始蔓延的,自无锋,到宫鸿羽,到长老院,再到宫门上下。
人人都只记得他是羽宫的大公子,是宫鸿羽的应声虫、身边狗,却无人记得他本来也有爱他护他的父母,也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只有明商,曾经偷偷寻了机会问他:“执刃该不会信奉以和为贵、和气生财的道理吧?”
没等他回复,宫明商便已冷漠着眉眼,用肃杀的口吻,轻描淡写道:“要想无锋彻底安分,忍一时让一时是无用的,这样只会激励他们再接再厉,唯有杀一个痛快,除一个干净,才能叫他们彻底心服口服。”
是呀,死人哪里还有再从地底下飘上来作怪的道理?
宫唤羽那时便知,这个妹妹不会是什么平庸之辈。
如今一看,当年的预感果然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