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幕里的银环不知辛苦,下到乡下正在挑水,城里的姑娘哪受过这种罪,她娘接着就找来了,引来大伙的一阵哄笑。
当演到两个亲家母碰面,看电影的众人都不自觉的跟着唱了起来。
“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心里话。
亲家母咱都坐下,咱们随便拉一拉……”
当众人正张着嘴唱到这一段的时候,【拉】字还未来得及闭口,天上突然一声炸雷响起。
“轰隆——”
这声炸雷直接震的众人失了身,耳膜都差点炸穿。
王光荣的小女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声哭叫,起了连锁反应,很多小孩子都捂着耳朵张着嘴大声哭了起来。
“轰隆隆……”
紧接着一长串的雷声再次响彻了天际。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一道闪电将黑夜照亮,闪的人眼睛睁不开。
又一道闪电亮起直接劈到一棵路边的梧桐树上,一大截树枝直接劈断,向下砸去!
下面可都是人啊,这要是被砸到,少不了要见血的。
王光荣眼疾手快,来不及哄小女儿,起身用身躯替两个孩子挡下,但那树枝并未砸到他们。
王光荣身后不远处传来痛嚎声,当他回过头看时,身后已经乱做一团,王光荣连忙上去拔开几个人一看,见那截树枝硬生生的砸倒两个小青年,周围也有几个人身上、脸上、胳膊上,都被剐蹭了一下,但不是很严重。
可是树枝下的两人却满脸是血的紧闭着双眼,受得伤应该不轻。
就在众人还惊魂未定时。
王光荣喊道:“还看啥?救人呐。”
周围手足无措的人,连忙又七手八脚的将那截树枝给抬走,扔到了一个墙角下。
“快把他俩送王临安诊所去。”王光荣一马当先,将一人背了起来,然后扭头对媳妇说:“你先带俩孩子回去,我看这场雨小不了。”
他媳妇惊慌的点了下头,招呼两个女儿将板凳搬着回家。
王光荣不单单是个赌鬼,他其实也很热心肠,从规劝张喜子时,不难看出,他心地不坏。
王光荣背着伤员就往西街跑,后面也有两个人抬着一个伤员紧跟着。
王光荣一边跑,一边听着天上的雷鸣电闪,心里也害怕极了。
影幕的西边乱做一团,人们都纷纷提着小板凳、马扎、长凳回家,有的人生怕闪电击到身上,将板凳鼎在了头顶往家的方向疾奔,很快一个人都不见了。
喇叭里还在唱着朝阳沟。
并不是许东风没慌,是他早已手忙脚乱忘记关放映机了。
许东风刚听到打雷时,就吓的站了起来,旁边的代老花也仰着头看着天,眉头都皱成丘壑了。
“要下雨了!”
许东风听着对面都乱成了一锅粥,连忙回头去看灵棚。
只见陈四军与其他人,早已从灵棚里走了出来,脸上愁云不展。
陈四军来到放映机前,愁眉苦脸道:“刚才还有星星来着,怎么天就变了?”
许东风摇摇头:“不……不知道啊。你们看天气预报了没?”
陈四军说:“哪有时间啊?”
两人正说着话,代老花走近两人插嘴道:“不太妙啊。”
“啊?”陈四军转头看向他。
代老花也眉头紧锁:“要是真下雨,可就糟透了。”
“怎么?”陈四军诧异的一问。
代老花担忧的指了指灵棚:“你爹他老人家的遗体,今天刚抬出来。泡不得水啊,水一泡,就……就要走霉运了!”
“这么严重?”陈四军明显也被吓了一跳。
许东风在一旁插嘴:“你们赶紧去找塑料布啊,将顶子遮住,不就得了?”
“对对对。”代老花连忙说:“快快……快吩咐人去找,越多越好。多盖几层保险。”
陈四军气恼的叹了口气:“嗐——这狗日的老天爷,死了都不给人安生。”
代老花催道:“别骂了,现在骂有啥用,老天爷也听不见。别再耽误了。”
陈四军骂骂咧咧的去吩咐本家的人去借塑料布去。
许东风连忙将放映机的开关给摁下了,影幕瞬间定格了,刚好定格到银环娘那怒气的脸上。
代老花问:“不……不放了?”
许东风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还放啥?一会儿机器都得淋坏。”
代老花叹了口气:“现在收还来得及?不出两分钟,就下大了。”
许东风苦笑一声:“能挽回一个算一个,影布倒不怕淋,可我那俩大喇叭就……”
“你别急,我现在就找人给卸下来。”代老花连忙对着身后的人喊道:“来俩人,帮老许卸东西。”
很快有两个人过来了,不多时就帮着许东风将喇叭给卸了下来,放到了三轮车上。
这时,雨滴也下来了。
许东风也堪堪将放映机给压到箱子里面,他扭头见代老花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一块塑料布,他伸手抢了过去,将自己的破三轮上的东西给遮住了。
“吧嗒……吧嗒……铛铛铛……”
瞬间大雨就倾盆而下。
许东风登时就淋成了落汤鸡,雨水顺着头发流到了脸颊,有的只往他眼睛里跑,所幸自己吃饭的家伙算是保住了,只有影布还在大街上挂着?
代老花一只手捂着脑袋跑过来,用另一只手抓住许东风,嘴里吐着雨水喊道:“老许,先进灵棚躲躲雨,太大了,走不了。”
许东风没奈何,只好跟着代老花躲灵棚里了,灵棚顶罩了三层塑料布,漏不了雨。
许东风将上身的衬衫给脱下,然后双手将雨水拧出来些,使劲的甩了两下。
代老花也有样学样,两人光着背蹲在灵棚的桌前,看外面的大雨。
“真他娘的险啊。”许东风看着自己的三轮车低声骂了句。
代老花点点头:“妈的,干这生意,就怕下雨天。真是够……”
许东风扭头看去,灵棚里早没人了,除了他跟代老花两人,其他人都回陈四军家了。
许东风眉头一皱:“孝子呢?不守灵啊?”
“嗐——下这么大,一会儿街上就成水汪了。再守下去,非得跪水里不可。”代老花一边说,一边脱自己的鞋子,又将裤管往上撸了撸:“得了,有心就成了。”
“啪——”
身后传来一声响,两人连忙回头去看。
“啥东西?”代老花起身掀开那写着【奠】字的帘子,往里面看了看,见没东西,进到里面,围着棺材检查了一遍,还跪趴在地上往棺材底下看了一眼,发现也没东西,只好摇着头走了出去。
许东风蹲在一边问:“有东西?”
代老花摇摇头:“没有。”
外面的大雨丝毫没有要小的意思。
代老花抽起了烟,说:“真是怪了,雷阵雨一般下不了半个钟头。这怎么越下越大了还?”
“唉!或许转大雨了。”许东风附和了一句。
代老花看了看地上的水花,摇了摇头:“我看不止,这他娘的是暴雨啊。”
许东风淡淡的问道:“现在下雨,是什么兆头?”
代老花笑了笑:“难说。”
“难说?我觉得怪麻烦的。”许东风向后扒拉了一下湿发。
代老花说:“也不一定是麻烦。俗话说,雨淋墓,辈辈富。不过,这得等到出殡的那天才算。”
许东风说:“听着挺那么回事。可都啥年代了,谁还信这个?”
代老花将烟头弹到外面:“有的时候,还真不能不信。就拿眼前来说吧,谁会信死者会托梦要看电影?”
许东风笑了声:“反正我是没信。”
代老花诧异道:“你不信,干嘛还来?”
许东风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们个心安嘛,不管是活人的愿望,还是死人的愿望,终归是讲出来了,那讲出来了,有心的人肯定得想方设法去帮对方完成啊。我也想了,既然陈四军也梦到了,就算你不来找我,他也会来找我。我若是不答应,到时候死者不能安息,肯定还会给你们托梦抱怨,你们要是跟他说是我老许不答应,那以后再来梦里找我扯皮,我该咋办?”
代老花听乐了:“嘿,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啊。”
许东风点了下头:“谁知道下了这么场雨,真是点够背的。”
“嘘——”代老花神情紧张了起来:“当着死者的面,可不能乱说。说不定这场雨也是人家求来的。”
许东风不以为意的说:“越说越神了,难道他还能去老天爷梦里聊聊?”
“轰隆——”
天上突然又一声惊雷。
两人骇然失色。
代老花埋怨:“看看,看看。不要乱说话。”
许东风惊骇的抬头看天。
代老花又抽出一支烟:“没想到今天是咱哥俩为他守起了灵。得,给他上根烟吧。”
许东风呵呵一笑,看着这个神经兮兮的代老花:“他这会儿抽得着吗?”
代老花一边点烟一边说:“总算有心了不是?”
许东风又是一笑,可当他回头一看,笑容一下就僵硬了。
代老花看着许东风这样,就问:“干啥?扮鬼脸啊?”
许东风笑的有些僵硬,有些难看:“我知道刚才是什么声音了。”
代老花诧异道:“是什么?”
许东风指着桌子:“你……你自己看呀……”
代老花将香烟从嘴里捏出来,然后盯着桌子来回看,他看了半天,终于看到许东风指的是什么了:“我滴妈耶。啥时倒的?”
许东风压低了声音:“你忘了刚才咱们正说着话,是不是背后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你还进去查看了一遍。”
“哦……”代老花总算想起来了,他看着倒扣在桌子上那张陈阿皮的遗像,眼神有些忧虑:“又没有风,怎么倒的?”
许东风纳闷的说:“鬼知道啊。是不是哪句话惹到他老人家了?”
代老花挠挠头:“也没说啥啊。”
许东风心里没底:“我刚才可是说了不少话,会不会……”
代老花眯着眼睛说:“你别自己吓自己行不?”
许东风定了定神,问:“你今晚回不回家?”
“肯定得回啊。几点了?”代老花问。
许东风看了一眼手上的表:“快十点半了。”
代老花又皱眉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势:“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啊。唉!”
许东风点点头:“先将遗像扶过来吧。”
代老花闻言,伸手就将陈阿皮倒扣着的遗像给扶正了。
可翻开的那一刹那,许东风哇呀一声站了起来,将许东风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代老花诧异的看着许东风。
“他……他,他他……”许东风指着那张遗像,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代老花扭头看了看,也吓了一跳:“我的妈耶!”
只见那遗像上的陈阿皮,两只眼睛流起了泪,这诡异的一幕吓得两人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
代老花问:“怎……怎么哭了?啊?”
许东风早吓的说不出话来了。
代老花又问:“你倒是说句话啊。”
许东风话里带着哭腔:“你……你问我啊?我他妈哪知道怎么回事?我……我又不是干这个的。”
代老花咽了口唾沫:“不、不是……”
只见陈阿皮那两行泪缓缓的向下滚落。
许东风凑到代老花身后,小声说道:“不对!”
“啥……啥不对?”代老花心里慌张的问。
许东风说:“刚才你翻开的那一瞬间,他对着……对着我笑……笑了。”
“啊?”代老花心中又是一紧:“你……眼花了吧?”
许东风摇摇头:“没有,绝对没看花眼,他确实对我笑来着。”
代老花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许东风说:“你端的就是这碗饭。你……你别怂啊。”
代老花骂道:“老子哪里怂了?”
“没怂……没怂,你倒是上去看看咋回事啊?”许东风怂恿代老花上前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催个屁啊。”代老花不愿在许东风面前丢面子,强忍着恐惧慢慢挪到了遗像跟前。
许东风看着他:“尝尝是真眼泪不。”
代老花快气死了:“眼泪啥味儿?”
许东风说:“汗是咸的,泪是苦的,唾沫星子是甜的……”
代老花骂道:“恶不恶心?……你确定是苦的?”
许东风说:“大概是吧。”
代老花又要气疯了,可是他还有别的办法吗。只见他果然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去蘸遗像上的眼泪,感觉冰冰凉凉的,他回头问道:“真……真尝啊?”
许东风气了:“你这不废话嘛。”
代老花说:“要不你来?”
许东风撇过脸去:“关我啥事?”
是啊,许东风就是一个放电影的,要不是下暴雨,他早回家睡觉去了。
可他代老花却是不一样啊,灵棚是他的,那从灵棚搭起来的这一天,就要管到死者出殡埋完,才算妥事。
许东风说:“再不尝尝,就他妈的干了。你等啥呢还?”
代老花没办法,索性一闭眼,吐出舌头舔了舔手指,吧唧了两下嘴。
许东风问:“啥味儿?”
“没……没味儿啊。”代老花撇着嘴回了一声。
许东风又问:“是不是干了?没尝到?”
代老花不耐烦的说:“嗐!管他呢,擦了不就得了?”说着用手在遗像上一抹,两行眼泪确实不见了。
许东风嘲笑了一声:“你可真会猫盖土。”
代老花摊了摊手:“他又不是我亲爹,管这么多干啥?”
代老花又对着遗像看了看,掏出一根烟点上,然后竖立在桌子上:“童言无忌啊,叔别往心里去。”
许东风看着他那动作,心说,你这说一套做一套啊,糊弄死人呢?
做完这些,两人又蹲下看起了雨。
许东风说:“他妈的,这陈四军,也不说过来看一眼,他爹有没有淋着。”
“嗐!人死如灯灭,三年一过,谁还能记得?这陈阿皮啊,受苦了一辈子,攒下的家业不少,到头来又带不走。还不如活着时,将挣得花上哪怕一半,也不白来人世走一遭啊。”代老花话里的感慨唏嘘很有道理。
但许东风却抱有不同的意见:“理,是这个理儿,可话也不能这样说。正所谓祖宗积财,后人享用,怎么说,也是为后代留下了财富,刚才你还说,雨淋墓,辈辈富呢。什么是吉兆?这就是吉兆。留下的财产,才是及时雨啊。”
代老花道:“你说的也有理。可我总觉得,受苦受累一辈子,到头来却落了个所有的东西跟自己没半毛钱的关系,这就太憋屈了。”
许东风笑了笑:“那也不是没留东西,至少后代子孙会念着他的好嘛。况且,到下面,不还得要后人烧纸钱吗?要想富,敬祖墓。大人都会跟小孩子从小讲这个道理。”
“要想富,敬祖墓?嘿嘿……”代老花笑着摇头:“你知道大人为什么跟孩子讲这个不?”
“为什么?你有不同的说法?”许东风看着代老花。
代老花笑了笑:“大人生怕以后去世了,到那边没钱花,才跟孩子说要记住这句话,那样每年就都会记着给去世的人上坟。”
许东风诧异道:“你的意思是大人编的?”
代老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许东风:“你还真信啊?你说说看,咱们这个镇上,初一,十五,清明……谁没去上坟?可结果呢?该穷的还是穷。我压根就不信祖坟冒青烟这一套。”
“那你还说你们这行,忌讳多。还跟我说托梦。”许东风始终觉得不上坟,是对祖宗的大不敬。
代老花说:“两回事。你就说我说的有理没有吧?”
许东风点点头:“嗯,算是说的过去。可也许上坟,也并不是为了给祖宗送钱,也是一种对长辈的一种缅怀之情。”
代老花点点头:“是,人心都是肉长得,但我敢保证,到我曾孙子那一代后,别说上坟了,他们若是能找到我这个曾祖父的坟,我就算他们孝顺。”
“哈哈……”代老花的话惹的许东风笑了起来。
代老花一惊,连忙捂住许东风的嘴:“你干嘛笑这么大声?”
许东风气恼的掰开代老花的手:“你干什么?”
“遗体面前,不能笑。”代老花唬着脸小声抱怨。
许东风眉头一皱:“我算是被你搞糊涂了,你到底是信这一套,还是不信这一套?”
代老花说:“这不是信不信的事情,是要给死者最起码得尊重。人家死了,你在这里大笑,这像话吗?”
许东风自知理亏,岔开话题:“这雨赶紧停吧,有点凉嗖嗖的。”
由于两人都光着上身,湿衣服在一旁晾着,确实有点冷冷的感觉。
“咦?”代老花发出疑惑的声音。
许东风问:“咋了?”
代老花思索了一下说:“我怎么觉得,那两行泪,是雨水呢?”
“怎么说?”许东风抬头看了看棚顶:“没漏啊。”
代老花道:“不是漏的,是咱们刚才甩衣服,用力大了,很可能是将衣服的雨水溅到遗像上了。”
许东风听这么一说,也点了点头:“有道理。”
代老花说:“应该是这样。”
“可你跟我再解释一下,它,又是怎么倒下的?”许东风看着代老花。
“我——”代老花被问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沉默了。
“嘀——嗒——”
“嘀——嗒——”
“嘀——嗒——”
“什么声音?”代老花竖起了耳朵。
许东风嗑起了瓜子,指着外面:“雨声呗。”
“不对!”代老花眉头紧紧的皱着,许东风刚要往嘴里放瓜子,代老花连忙拉住他的手:“先别吃。”
因为吃瓜子,也会发出“咔啪”的声音,不过代老花耳朵甚是灵敏,听出刚才的声音,不是外面的雨声,更不是身旁许东风磕瓜子的声响。
许东风狐疑的看着代老花:“干……”
代老花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听。是不是有“嘀——嗒——”的声音?”
许东风眼珠子一转,屏住呼吸。
先进入他耳朵里的是外面大雨哗哗声,然后就是雨滴敲打雨棚的声音,想从这里面听出“嘀嗒”声,是很难的一件事。
并且暴雨拍打棚顶的声音,十分响亮,许东风是听不到那个“嘀嗒”声。
许东风抱怨了一下:“你属狗耳朵的?这能听得着吗?你是不是听出幻觉来了?”
“不对!”代老花站起了身,向着灵棚里面走去,当他掀开【奠】字白帘时,身子一下就定住了,嘴里更是惊呼:“妈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