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是最具北方脾气的。刚暖和了没几日,唰唰一场大雪落下来,雪过天晴了有什么用?太阳是假的,风倒是真的,痛快淋漓地吹起来,把人冻得抖起来跟筛小麦的簸箕似的。
蓝薇下了地铁,穿过一片被绿植环绕的住宅区,就来到了市立小学。
放眼望去,这个学校很大,就连日常接送学生上下学的那条路都修得很整洁,气派的大门两旁是黑得发亮的铁艺拼接院墙,墙里边儿栽着错错落落的树木,只不过这个季节,叶子都掉光了。
马上就到集合的时间了,学生陆续也都来了。蓝薇往前看去,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穿着厚重的衣服。
校门口停着一排排的大巴,大老远的就听见几个老师腰上别着讲课时用的“小蜜蜂”,大声地喊:“二年三班!二年三班!”“男生女生站好,各排成一队……”
五分钟前,蓝薇被拉进名为“二年四班冬游训练活动”的一个大群,四班班主任艾特她说,他们的车在学校右前方的树底下停着。
一路走过,成群结队的小孩都没穿校服,外套的颜色又鲜艳,齐齐站在雪地里像谁撒开的一把碎花。
在麻雀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中,蓝薇走了半天,终于瞧见了“二年四班”的大巴车。
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大男孩,名字叫陈向明。蓝薇瞧见他,呼吸都畅快了。
蓝薇潜意识里很怕岁数大的女老师,因为她们身上自带一股较真和端肃,就算让她们带幼儿园的班级,她们也会把那些小萝卜头当大人那样对待。
蓝薇的小学班主任就是这样的,中长的头发烫成泡面头,身上常年散发出一种啫喱水和面霜混合的味道。每次跟她讲话,蓝薇都不得不恭恭敬敬。
蓝薇迎着队伍走过去,看见陈向明站在车旁,一面连说带笑不厌其烦回答着孩子们的问题,一面叮嘱他们小心上车。
“嘿,这儿!你过来了,蓝老师!”他挥了挥手说道。
周围的空气一下就被这个有活力的声音搅得激荡起来。
末尾还没上车的几个小孩本来兴奋地讲着话,看见蓝薇过来,稚嫩的粉脸同时转过来。
陈向明一脸笑意对他们介绍:
“这是今天跟我们一起参加活动的蓝老师!”
说完,蓝薇看着他们个个闪着明亮的眼睛,轮流朝她望了一阵,他们忍着内心的好奇。但紧接着,蓝薇就笑了起来,说:
“我是今天你们的安全老师,我叫蓝薇。见到你们很开心。”
“哦老师?”
“我怎么没在学校里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是新来的吗?”
“你好漂亮,你是教哪一科的老师呀?”
……
脆嫩的声音此起彼伏,冲破了冬日的沉闷,蓝薇的心情也染上了几分愉悦。
待到全员都上了车,她和陈老师清点完人数,陈老师又问了一遍“还有没有要上厕所的”,学生齐声回“没有”,他转过头跟司机大哥示意,可以出发了。
大巴缓缓驶离学校,蓝薇放眼一望,只有最后一排还有空座。陈老师坐在第一排,旁边是他们班女班长。
似乎察觉到没有座位,陈老师起身,让蓝薇坐他的位置。
“不用了,陈老师”,蓝薇含着笑摆摆手,“后面还有一排呢。”
“车程长,后面又颠簸,你晕车吗?晕车恐怕受不住。”
“还好。”蓝薇说完,就让陈老师快坐,自己抓着座椅的靠背,蹒跚着往后走。
走到车厢三分之二处,蓝薇感觉到衣角被什么钩住了。回头一看,座位上,一个小小的男孩,仰着头,用他那亮亮的大眼睛打量蓝薇,接着他开口说道:
“坐我这吧。”
“谢谢你,你叫什么?”
小男孩把自己的书包从座位上拿开,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我是纪昌乐。”
蓝薇坐下以后,对他亲切地说:“我叫蓝薇。”
“我知道,你叫蓝薇。”他说着,低下头好像要要从书包里翻找什么。蓝薇看到他白嫩的脸庞上,长长的眼睫垂下又扬起,像极了翩翩起舞的蝴蝶。
“刚才我在门口听到了。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不,我只来一天。临时的。”蓝薇实话实说。
“一天的老师也是老师。”他注视着蓝薇,停了停,又低头翻找。
终于,他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铁盒。打开盖子,里面塞了满满一盒糖果。
他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朝蓝薇举起铁盒:“蓝老师,你吃吗?”
蓝薇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着看了看他,拿起一颗。
过了很久,他说:“你不像老师。”
蓝薇看着窗外冷雾缭绕的山峦,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我像什么?”
“你像小孩。”
蓝薇问他,为什么?
“每次我吃糖的时候,大人都会告诉我吃了会蛀牙。只有跟好朋友一起的时候,他才会开心地从我盒子里拿走一颗。”
“所以,你也是小孩。”
蓝薇听了他的话,眼睛一闪一闪又笑了。
“你是陈老师女朋友吗?”
“不是。”
“我还以为你是他女朋友,所以今天才过来帮他看着我们呢。”
看蓝薇不说话,他又说:
“他对你有好感耶。”
“你怎么知道?”
“男人的直觉。”
蓝薇听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纪昌乐聊着天,两个小时的车程过得飞快。
一下车,映入眼帘的滑雪场一片银光闪闪,背面是高耸的山,远处还有星星点点的松树。远离城市的喧闹,呼吸之间,满是冰雪清新的味道。
蓝薇第一次见这么多雪,这雪又白又松软,跟马路上融化的雪一点都不同。
进了场内,孩子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有序领取了滑雪鞋、滑雪板、滑雪仗等装置。
这时候,冰天雪地的滑雪场,已经有不少人在雪地上飞驰,他们不停发出欢呼的尖叫,热闹非凡。
孩子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可教练却把他们都拦住了:
“别急,小朋友们先看我做示范,再听我讲讲怎么样才能滑好,听明白了大家再去滑,好不好呀?”
“好——”
蓝薇站在一旁,也认真听着。
滑雪的时候腿要用力,手要抓紧。然后,两腿与肩同宽,刹车要两脚成大八字步,屁股要往后收,人的重心要前倾。
这次好好听,下次和糖糖过来,就不用请教练了。
孩子们一圈一圈围着教练,蓝薇巡视一番,这才注意到某个小朋友在开小差。
“纪昌乐,你怎么不听教练讲呀?
等会儿别的小朋友都会了,你不会怎么办呀?”
纪昌乐轻哼一声,用他那稚嫩而愉悦的声音对蓝薇说道:
“我早就会滑雪了!每年冬天我都会跟家里人一起去滑雪场玩。”
“哇,这么厉害呀?”
“是的,蓝薇姐姐,我的滑雪是我哥哥教的,他滑雪可厉害了!”小家伙一脸神气。
“你怎么叫我蓝薇姐姐,不叫我蓝老师了?”蓝薇低着头问他。
“你本来就是姐姐嘛。”
蓝薇听完,内心是有点高兴的。到了她这个喊阿姨太老,喊姐姐又太小的尴尬年龄,被小孩叫一声姐姐是何等幸运。
不为别的,这是对她青春常驻的认可。
教练讲完了,一拍手让大家解散,可以尝试练习了。
事实证明,纪昌乐确实没吹牛。
当别的小朋友还没掌握要领,像滚雪球一样摔倒在地上的时候,纪昌乐已经戴着蓝色的袖套,身穿一套白色的滑雪服,大大的眼睛里充满自信坚毅的目光,像离弦的箭一样从陡峭的山坡滑了下来了。
他的动作是那么敏捷,熟练,滑了几圈,他拿着雪杖过来找蓝薇,圆圆的小脸白里透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被风吹的。
“蓝薇姐姐,你怎么不滑呀?我看其他班的老师也有领滑雪服滑雪的呀。”
“你看,那儿!还有那儿!”纪昌乐指给她看。
“我这次就不滑啦,老师就要做好老师的职责,对不对?你们的安全最要紧,我如果也去滑雪,万一你们其中哪个小朋友受伤了,老师发现不及时,就是失职了。”蓝薇蹲下来,耐心跟纪昌乐解释。
“好吧,蓝老师。”纪昌乐变得垂头丧气。
“好啦,你快去滑吧,老师看着你呢。下次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试试。”
“好呀好呀,蓝薇姐姐,等回车上你给我写下来你的电话号码,下次我跟我哥哥去滑雪的时候,咱们一起呀。”
蓝薇只当是小朋友的玩笑,轻轻拍掉他头发上沾上的雪花,对他说道:“快去吧,你刚才滑雪的样子帅死了!”
果然,小朋友禁不住表扬,兴冲冲地又去滑了。
蓝薇站在地势高的地方远眺,远处的山像巨人一样静静地矗立着,寒风卷起碎雪飘在半空中,看上去竟像是缭绕的白雾。
蓝薇虽然脚上穿着雪地靴,但是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地里站久了,已经冻的手脚没有知觉了。她跺着逐渐发麻的脚,瞅瞅四周并没有什么异常,就打算去大厅里暖和一会。
“Excuse me.”正想走,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把她拉住。
“啊,请问……”
中文还不太灵光。
蓝薇看她欲言又止,对她说,你讲英文吧。
她听完,这才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问她滑雪场里有没有厕所。蓝薇正要去大厅休息,就转头对她说:“你跟着我走,我带你去。”
大厅的内部没有标识,蓝薇带着她七绕八绕才找到厕所的位置。一个十分简陋的卫生间,周围堆满了各种杂物,女厕所的门敞开,蓝薇一看空间非常局促。男厕的大门紧闭,门把手被一根正红色的塑料捆扎绳牢牢绑住。门上糊了一张带字的纸,蓝薇定睛一瞧,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维修中,禁止使用。”
这荒郊野外的,半里地找不到一个厕所,偏偏男厕还维修,难不成是想让广大男同志出去拉野屎?
正寻思着,那美女上完厕所出来,一拧水龙头,没水。
这基础设施可够差的。
她很客气,一直跟蓝薇道谢,两人聊了几句走到大厅就分开了。
还好大厅里里暖气足,坐在皮沙发上,蓝薇的手和脚都开始复苏。隔着落地玻璃看外边疯猴子似的小孩,他们都不玩了,凑成一堆站在雪里看纪昌乐滑雪。
蓝薇心想,纪昌乐这小孩,总耍帅,以后长大了还得了?
前台放了好几个烤肠机,蓝薇被烤肠的香气勾得直吞口水。她正想着要不要去买点吃的,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
回过身一看,是陈老师。
他把手里的烤肠、三明治,还有一罐热的雀巢罐装咖啡递给她,笑着对她说:
“早晨没吃饭吧?可惜这儿没什么像样的早餐,只有这几种,你别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