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的天空翻滚着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野灵儿一个人被困在一片荒芜之地,阴郁与荒芜连成了一片。他根本找不到方向,孤独和恐惧是他此时全部的感觉。
突然,他模糊看到不远处似有两个人影晃动,一个人倒下了,天空和大地一切都变成了鲜红。就在此时,那个杀人的人已经发现了他。他一下跃在地上变成了一只野兽。
野灵儿怕极了,使劲地奔跑起来。可是他的双腿像踩在泥潭里,一步一步陷下去,使劲拔出来迈出一步,又陷下去……
眼看那头巨大的野兽呼啸着向他扑过来,他终于再也走不动了,跌倒在地。他想往前爬,却像被绑了大石头,任凭他怎么使劲也挪不动。野灵儿感觉得到,野兽已经到了近前,一步步逼近,它粗重的气息就在他脑后。
他甚至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猛回头,野兽巨大而恐怖的脸就在眼前,狼的脑袋,野猪的獠牙,一双因杀人而兴奋得充血的眼睛,流露着嗜血和杀戮的欲望。他甚至看见,那黄褐色的眼睛里的红血丝是如此清晰。
野灵儿想喊叫,“黑风救我——”但那个野兽伸出巨大的人的手掌,扼住他的喉咙,他怎么也发不出声。那个野兽把他高高举起,他悬在空中,几乎要窒息了……
幽远的地方传来黄毛的吠叫声,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无助。野灵儿绝望了,没有黑风,黄毛怎么可能救得了他!
这次他完了!
刹那间那兽张开血盆大口,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吓得眼睛一闭,“啊”大叫一声……
野灵儿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坐起身,定了定神,暗忖着:怎么又做这个噩梦了!
他静静地坐着。四周一片静谧,爷爷在身边熟睡,虎虎仍旧卧在炕边上。
自从黑风走后,他已经好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细想起来,上次做噩梦就是那个冬夜,黑风离开的那个恐怖的晚上,他也是这样从噩梦中惊醒,但那次却没有这么安静……
那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抹了把额头吓出的冷汗,“太吓人了,差点就死了!”他惊魂未定。可是立刻,他惊诧地发现,黄毛的叫声从梦里走进了现实。他怀疑自己的梦还没有醒,使劲搓了搓脸。的确是黄毛的声音,它在洞外持续的狂吠,像是受到了惊吓。
“看来狗叫声是真的,难道出什么事了!”
他一边揉着眼睛,借着炭火的余烬,发现爷爷不在。
“一定出事了”,他心里一惊,锁紧了眉头。
他跳下床,移到洞口,倚着石壁探头向外望。
天还黑着,雪花从黑暗穹顶里默默散落,模糊了视线。黄毛的吠声减弱了许多,拖成了哀鸣般的略有起伏的长音。他咽了一下口水,攥紧着手里的鞭子,壮着胆子慢慢摸出山洞。
绕过树墙,他终于看见了爷爷。
爷爷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雪地里。他终于舒了口气,心顿时有了着落。
雪花静静地飘落在爷爷的身上。一块大石头掩护着他的身体。他手里端着猎枪,枪口却朝向地面。
刚刚平复的恐惧立刻卷土重来,占领了他的身体。他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慢慢挪向爷爷……
终于,他靠在爷爷的身后。爷爷依然保持他的戒备姿势,眼睛警惕地盯住前方,只是抽出一只手,把他束护在他的身后。爷爷高大的身躯如山一般巍峨挺拔,他坚实的臂膀和粗壮的手掌给了他多少温暖与呵护。
他的恐惧感顿时消退,好奇心迅速增长。他试图探视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爷爷好像不想让他看见,把他圈得更紧了。他的心又一次缩紧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终于从爷爷臂弯的缝隙里,他看向爷爷注视的方向。
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在朦胧的雪雾里,夜的黑幕隐蔽着罪恶的杀戮。野灵儿隐约看见,一只羊的尸体被罪犯撕咬着在地上扭动。看得出它已经被开膛破肚,想象得到那只野兽正钻在它的肚皮里,疯狂地撕扯着它的肚肠和内脏。野灵儿的心开始紧得疼痛,哽咽道:“是——白绵吗?”
爷爷点点头。
“是白绵被杀了!”野灵儿感觉心被猛地揪了一把,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泪。
冬天来到的时候,因为养不了两只羊,爷爷要把白绵送走。野灵儿怎么能舍得呀。他死活不肯。野灵儿抱它、养它、喂它、陪它、保护它。在他的心里,它是一个柔弱的伙伴。最后,爷爷只好把白绵的妈妈送给了猎户爷爷。怎能想到正是自己的不舍反倒害它遭此横祸。
野灵儿伤心地哽咽着,咬着牙狠狠地说:“为什么……不救它,打死那只畜生……”
爷爷声音有些沉痛:“是黑风杀了它!”
“啊……”野灵儿惊呆了,直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许久,他猛然挣脱爷爷的庇护,跳出石头掩体直奔血腥的屠场而去。
白发男人一下没抓住他,急得叫道:“野灵儿别去,小心它会攻击你!”
见野灵儿跟没听见似的,对自己的警告浑然不顾,只是执拗地向前,白发男人端起枪,紧追其后。
悲痛与愤怒已经让野灵儿冲昏了头脑。他只有一个想法,去看清那头野兽的真面目,他不相信会是黑风。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难道在黑风眼里,白绵也只是一只羊?他一直觉得黑风已经不是一头普通的狼——它懂得感情。凛冽的西北风卷着雪沙割划着他的脸,雪水和泪水混合着,冻凝在脸上,撕裂开皮肤,但这些疼痛他都似乎没有察觉。因为此刻他心里刀割般的难受,让他根本顾不及肉体上的疼痛。
野灵儿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慢。就在距离屠杀现场几米远的地方,他终于停下来,再不能往前迈一步。
那血腥残杀的场面已经清晰可见。雪地上一片殷红。白绵圆睁的眼睛里,定格着令人恐怖的绝望。暗红的血凝在它脖子上,还有那张开着的被利齿切断的喉管。内脏已经被掏空,只剩下不完整的躯壳僵硬在风雪中。
令他痛恨的杀戮者贪婪地舔食着它的猎物。野灵儿愤怒地直瞪着黑风。黑风抬起头,露出它沾满血污的丑陋的嘴脸。它理所当然地享用了猎物最好的部分,满足地直起身体。它离开它的猎物,朝野灵儿走过来。爷爷举起了枪,瞄准了它。它停在野灵儿近前,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没有任何的怯懦与悔恨。它甚至高昂着头,直竖起尾巴,无耻地在他面前炫耀着它对友情的践踏。
野灵儿恨得咬紧了牙,他恨不得杀了它。他抖开鞭子怒喝道:“你这个畜生!”便狠狠朝黑风抽过去。黑风显然没有防备,随着一声凄厉地叫,浑身因疼痛而颤抖起来。它弓起背,埋下头,吡着长嘴露出它的尖牙,愤怒的眼睛直盯住野灵儿。它眼神中的进攻与杀戮的讯号,着实把爷爷吓到了,差点勾动手指射杀了它。
可是野灵儿却没有被它吓倒,他愤怒地与黑风对视:“你这只冷血的狼,居然杀了白绵,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
野灵儿痛哭起来。他猛地举起鞭子,向黑风猛抽几下。
黑风没有进攻,它屈服了。
“对,你本来就是只狼,是我不该把你当朋友,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野灵儿突然举起鞭子,狠狠甩下去,“啪……”鞭子没有抽在黑风身上,只是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山谷里回荡。
黑风缓缓地向后退步,直到退出几米远,突然转身飞奔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雪幕里。
爷爷拥住抽泣不止的野灵儿,听他哭述:“它可以杀其它任何一只羊,只是不能是白绵。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它终究是只狼,白绵在它眼里只是猎物。”
“可是,以前我一直没发发现它想攻击白绵。”
“那是它不饿。也许某件事刺激了它,让它恢复了本性。让它意识到白绵是猎物。”
“真没想到它真的会攻击身边的朋友。难道在它眼里我们也只是猎物吗?它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它怎么下得去手。”
“野灵儿,黑风攻击白绵只是为了生存。在狼的世界是这样的。为了生存甚至自相残杀,吃掉同类。人又何尝不是,白绵最终的结果也是被人吃掉。在人类社会里,人与人的斗争远比狼要复杂、残酷。你还小,不会懂。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要想不被强者吃掉,你必须更强大。不用哀怨什么,没有用的。你刚才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我不怕它,它的绝情让我很伤心。”
“可是我怕了,我怕我会失去你。还好它没有攻击你。”
“爷爷”,野灵儿扑在爷爷怀里,“对不起!”
黑风就这么走了,再没有回来。
后来,黄毛产下花花和虎虎,是黑风的孩子。
野灵儿睡意全无。他静静地坐在床上,想起白天爷爷说的事,不由心潮起伏。真要他抛下这里的一切,独自走掉,他真有些舍不得。如果真的要走,还有一件让他牵肠挂肚放不下的事,那就是黑风。那件事以后,他冷静下来想了想,心里就明白了,黑风攻击白绵的真正原因也许是他。直到现在,野灵儿想起这件事,心中都无比的懊悔。
就在出事的前几天,漫天的鹅毛大雪如期而至,覆盖了这里的一切生灵。整个紫金山里白寂的死气沉沉。黑风有好几天没有回来了。野灵儿有些担心,它会不会在外面挨饿受冻。
那天晚上,黑风突然回来了。
它一进山洞,便低下头将它的猎物吐在地上。然后,屈着后腿坐在那里,高昂起它的头,炫耀着它的战利品。
“黑风,你回来啦!这几天又跑到哪儿去啦?” 野灵儿高兴地嚷着,边走上去迎接它。见它神气的样子,他不由低头细看。却皱了眉,摇了摇头,咂着嘴笑道:“哎,亏你还是头狼,怎么就逮了只老鼠回来,真恶心。”
忽然,黑风垂下头,耸起肩,塌着背,直直盯住他。一双狼眼里放射出的凶狠和恼怒,令野灵儿打了一个寒颤。野灵儿不由一怔。
也就几秒的僵滞,野灵儿回过神,他取了一只野兔丢给它,“哦……你饿坏了吧,来吃吧!”
黑风低下了头,用它的长嘴叼了野兔和老鼠走了。
野灵儿知道,这样的天气对于野狼来说,觅食是很困难的,忍饥挨饿是寻常事,能逮到猎物充饥已经不错了,况且黑风居然还把它的猎物带回来了。
“刚刚他的举动让它不高兴了吗?”他心里掠过一丝担忧,也许是他的嘲笑,挫伤了它。他立刻转念,“哎,它一只狼,哪有那么多想法,再说它还不是乖乖叼了野兔子走了!”
当时,野灵儿对自己笑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没有想到,黑风会如此敏感。是他的嘲笑和蔑视挑衅着黑风的底线,逼迫它想猎获一份像样的猎物来证明自己的强悍。
正是因为那只老鼠酿成了那晚的悲剧。他因此痛恨老鼠。
黑风成了他的心结。它离开时的目光像一粒小石子,永远地硌在他的心里。一触碰,便会隐隐地痛。他打了它,那么绝情地赶它走。而黑风并没有攻击他。它就那么走了。它还会记得他吗?它会不会恨他?它还把他当朋友吗?野灵儿总觉得黑风对他应该还有一点情义。他真希望能再见它一面,哪怕只是一眼,只要让他知道,它活得好好的!
野灵儿轻轻躺下,往爷爷身边拱了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