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章
进忠候到了与喜禄一同当值的日子,他清早起身净完面就盯着那包干鱼腥草盘算,犹豫着是该藏在身上还是先留在他坦里,待真正得了去寿康宫的机会再折返回来取上。
一番思量后他还是不敢冒险,生怕当值时不小心滑脱而出被皇上盘问。且这么一兜草药也着实难藏,进忠把刚放回贴身衣兜里不久的刀片再次摸出,捏了一小沓习字的纸出来,以刀片划成等分的纸片,再将干鱼腥草倒出一捧,以纸片包裹出数十份。
若能成事,他就将这些小包的草药藏匿在袖中、兜中甚至是靴中,悄悄带去寿康宫塞给澜翠,喜禄实心眼儿,他两句话就能将其骗开。
去上值时,进忠自是没忘了私藏的奏折,他将折子往袖里一戳,到了养心殿,轻而易举就避开喜禄将它混进了皇上待批阅的那一捧折子里头。
今日皇上上了朝,下朝后去了慈宁宫与太后叙了一会儿,回养心殿便传了午膳,紧接着就是午休,不见有丝毫批折子的意思。
进忠候在皇上的榻边上,听得外头有小太监在与喜禄说九公主承兰求见,他一寻思承兰是德贵妃之女,她来求见便是要将皇上往翊坤宫拽了,折子今日怕是真批不得了。
喜禄估摸着是不想得罪了承兰,进忠听得他与那小太监实话实话了皇上在午休,意思约是进或不进看她自个儿。不消片刻,进忠就听得了喜禄的请安声,显然承兰是进养心殿候着了。
皇上一时半会还不见得会醒,他匿在里间也不是个事儿。进忠换上恭顺的面孔走出来,迎面就瞧见了提着食盒的九公主。
“奴才给九公主请安。”他赶紧向她打千儿,又殷勤地给她取坐具,道:“万岁爷正午休着,或许要劳烦九公主在这里多候一会儿了。”
“无事,本宫不急。”承兰将食盒放在了一旁,进忠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她的食盒上,因为他平日见承兰的次数不算太少,但未见过承兰献吃食。
等候皇阿玛的时光总有些无聊,两刻钟后承兰就耐不住了,轻轻掀开食盒的盖子往里头瞧了瞧。
进忠立得离她远,看不清食盒里装着什么,但又极度好奇。他心想这碗装的吃食或许得趁热吃,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道:“九公主,这是您要献给万岁爷的吃食吧,时辰一久或许有些凉了,奴才端下去让小厨房温着,可好?”
“也不打紧,本宫做的是桂花酒酿元宵,凉着便是另一番风味。”进忠眼见承兰虽面上带笑,但手将食盒轻轻一护,像是生怕自己伸手碰着它,或是本身就有些厌弃自己。
“是,是奴才唐突了。”他赶忙施了一礼退下。
公主分明才献过白糖圆子,怎的承兰就紧跟着献这换汤不换药的玩意儿,进忠不免多心起来。
那日全寿是明确瞧见了,但全寿不见得会偏私德贵妃或是九公主,非要摁头是他递的消息恐怕不妥。而余下还有好几个上殿当差的小太监,多半也是眼见公主端托盘入内的,只能说个个都有嫌疑。
甚至还能再扩大些范围,公主一路从永寿宫赶来养心殿,路上说不准就有宫女太监恰好盯了梢,又回去禀给德贵妃了,如此想来,其实是一丝眉目都没有。
他这辈子极力要把老实又一心效忠皇上的形象扮演好,加上之前也不曾想过真的还能遇见转世的炩主儿,所以压根没想过要着手培养自己的心腹。他只摸着石头过河勉强骗过了大部分身边的太监,让他们确信自己本性忠厚纯良而已,但要暗中查事可谓是艰难了。
“进忠,九公主长得真好看。”他还没收回思绪,喜禄就在一旁用指头戳他,还极小声地道了一句。
进忠根本未细听他说了什么,就下意识地点了下头,抬眼见喜禄嘴角扬着,又听他絮絮地讲:“九公主与德贵妃生得极为相像,她们母女都像仙…”
“你刚说什么?”进忠打断了他,喜禄登时诧异起来,回道:“说九公主貌美啊,你还点头了。”
喜禄不像是有什么花花肠子歪脑筋的人,进忠从他坦诚的笑面就估得出他是真心实意赞美人家。但他自己心里有暗鬼,怎会乐意听得他人谈论任意一位公主姿容的事,哪怕别人再无意他都惶恐不安,于是面上当即浮了严肃之色。
“下回别说了,仔细被人听见,公主的容貌岂是我们能议论的。”他朝四周瞄了瞄,所幸不见有人。
“哎,我是见你与九公主说上了话,这才想起来顺口说了一句,你不喜我就不说了。”喜禄悻悻地垂头。
看来他是错把自己的举动当作对美人献殷勤了,进忠心下好笑,压低了声音随意诓他:“五公主承敏温柔娴雅,六公主承玉秀外慧中,七公主承琅端庄大方,八公主若非早逝,定也是位蕙质兰心的贵女。”
这下喜禄也不觉他扫兴了,进忠回了里间继续守着皇上,待到皇上睡醒,他手脚麻利地伺候他起身,又将九公主送吃食的事向他禀告。
皇上对桂花酒酿元宵赞不绝口,进忠立在旁边伺候着,听得皇上与承兰交谈甚欢。他耐着性子等,一直等到承兰离开,皇上似乎没有去翊坤宫的意思。
皇上出乎他意料地翻看起折子来了,进忠瞬时紧绷起来,不一会儿就见皇上对着奏折随性念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譬如“幸得吾皇庇佑,某县民众俱丰衣足食”之类的,喜禄应和着,他也顺势上前跪地嬉皮笑脸道:“奴才代百姓谢过万岁爷隆恩啦。”
皇上即将批阅到他横插进去的折子了,进忠屏着呼吸等他是否发话。就在皇上看了许久,进忠已当他不会出声了时,他偏偏如了进忠的愿。
“要给自己的庶母请封?胳膊长得伸到其父的后院去了?”听得皇上像说笑话般谈起,进忠飞快地回想自己是否将折子的内容看错了。
甚至不是他读得一知半解的满文,这种折子他断不会看错,此官员上奏请封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母。
那么从皇上此言就能推断出他是极为不认可庶子认生母为母的,他既这么重嫡庶尊卑,自己要将话头往寿康宫的先帝嫔妃上引似乎就全然不可行了。
进忠放下此念,恭谨地对言道:“这样的事由怎能上奏给万岁爷看呢,真是平白浪费万岁爷的精力。”
皇上像是对他一言较为满意,顺手将折子撂下,不曾想喜禄凑了上来:“万岁爷,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不该有这么不知廉耻的官员啊!”
“那也不是,他想请封的庶母是他的生身母亲。”皇上见喜禄一惊一乍觉着有趣,但也说了实话。
“这…万岁爷,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毕竟生养之恩不可忘。”喜禄直愣愣地答道。
“生养之恩?也没见他为嫡母请封。”皇上的面色暗了暗。
喜禄被皇上说得懵了,又急着要表达什么,结结巴巴了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万岁爷,奴才斗胆说两句,此人的嫡母或许已有诰命,按例无法再封。但其庶母不同,甚至还是无名无份的通房侍妾,他这才起了恻隐之心,想为其讨个赏。”喜禄实在是笨嘴拙舌,进忠心想,他不慌不忙地帮其解释。
“是啊是啊,进忠说得对,奴才嘴笨说不出。”喜禄就坡下驴地谄笑着,又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也有道理,但他也该提一提自己的嫡母的,如此确实有些不懂礼数了。”皇上的目光略过搁在一边的几瓶花,这是太后今日给他的,他心里嫌无用,便只叫进忠和喜禄捧回来暂放着。
“万岁爷思虑周全,他与万岁爷有着天冠地屦之别,所以他才只当得一介小吏。不过奴才倒是想着,他也未必与自己的庶母有多么亲近,或许只是想博一个孝顺的好名声而已。庶母得个封赏,他得个名声,其实也不碍着他与嫡母的母子情深。”进忠颇有眼力见地奉承道,又悄悄暗点一番。
皇上也没与他们说自己究竟如何批复,但进忠见他盯那几瓶花盯得勤,心料或许有戏。
“进忠,喜禄,你俩把花都搬至寿康宫吧,说是太后与朕一同赏下的。”
“嗻。”进忠小心地捧起,与喜禄一前一后行至养心殿外,他的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又变了脸色回转头。
“喜禄,你可否等我半刻钟?”他微微弯下腰,似羞臊难忍地开口。
“出什么事了?”喜禄大喇喇地一问。
“我…我那里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在殿上不敢开口,实在憋不住遗尿遗湿了裤子,现如今湿漉漉的难受得不行,所以想回他坦取条干净的换上。”他两腿发着颤,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又难堪地扭过头不敢看喜禄的面孔。
与此同时,他盘算着得尽可能多拿包了药的纸包往身上藏,他手脚利索应该能藏不少,时间估摸着也和所谓的换裤子差不多。
“这样啊,你把花瓶先放下,赶紧回他坦换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喜禄是一贯知道进忠净身后落下的毛病较严重的,他见状丝毫没有怀疑,倒是面露同情神色。
都不用他提,喜禄就保证了不外传,进忠心想无论如何都成了。他不敢松懈,仍作着尴尬无比的模样谢过喜禄,快步往他坦走。
可他还是失算了,还未行至他坦,进忠就瞧见保春立在他坦的必经道口,正与好几个不当值的太监哄闹着说笑个不停。
他默默地立在树后等待,等了近半刻钟不见他们离开。毕竟是众目睽睽,他权衡利弊后实是不敢赌保春他们会不会无意间将此事传出去。万一澜翠行事蠢笨头一天还没咳上就被人发现了药包,追查下去难免会有人串联到是他故意趁当差回他坦取了再送出的,他只好决定暂时放弃。
虽然临门一脚落败,但进忠也不算失意。他一面往回走,一面思量若是伺机找澜翠约好,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与她交接,说不准比现如今心急忙慌下先自说自话地送去更有着落。
他与喜禄一同来到寿康宫,按皇上所说将花瓶献上,又说了几句俏皮话,逗得几位老主子眉开眼笑。
“这花瓶随意搁着不大美观,又有些挡道,不如奴才寻几处合宜的地方摆放,例如矮几、柜顶之类的地儿,您们不介意吧?”喜禄像是急着想走,进忠却点头哈腰地笑着,又拿起一花瓶问道。
老主子们应允了,进忠朝喜禄说道:“我摆一下花瓶,你先回养心殿吧,我稍后就赶上来。”
喜禄一离开,进忠就捧了花瓶尽可能往里头走,才随意摆了两个,就瞅见了端着水盆的澜翠。
恰好周边无人,进忠快步跟上她,她回过头后他立马作了噤声的手势。
“你何时有空瞒着旁人外出一趟?我要给你一样东西。”他长话短说,将澜翠一下子唬住了。
“别问是什么,你何时有空?到时我会和你说清的。”他确实来不及细说,但澜翠稍一思索觉得进忠也不至于害自己,便小声回答:“那就今日戌时二刻,到寿康宫后头的树下见,可行么?”
“行,你回去当差吧。”他注意到澜翠手腕上又添了新的抽痕,旁的顾不上看了,他急匆匆去理花瓶,又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养心殿赶了。
嬿婉到了酉时才将煮好的白糖圆子送至慈宁宫,她与这位皇玛嬷并不相熟,倒是觉她过于威严,一见即怕,因此才耍小聪明特意拣了这个点去,料想着皇玛嬷总不至于留她用晚膳。
如她所愿,皇玛嬷只客气而疏离地将圆子收下了,她告退出慈宁宫时觉着那天上的落晖都美了三分。
“公主,您真要在夜里将其余的圆子送去寿康宫?”晚膳时春婵问她。
“我先送皇玛嬷的那份,再送她们的,这不很合理么?”嬿婉向她一挑眉。
“合理是合理,就是…”春婵也说不出哪儿不合理,但她觉得或许日间送更好些。
“春婵,你不懂,”她故作高深地一摇头,牵住春婵的衣袖道:“白日里太妃们可能携宫女外出,也可能遣宫女出去办差,而夜里才是人最齐全的时刻。咱们的目标是寻着澜翠,自是要趁一网兜捞下去一条鱼都溜不走时才能下手呢。”
“公主,澜翠可能病着呢,不会乱跑的。”春婵忍不住提醒她。
可事有万一,其实嬿婉冷静下来已不十分确定澜翠是因病才不肯见春婵的了,只能说这个可能性也不排除而已。保险起见,她想着绝不能扑个空趟,好不容易从进忠那里求来的糯米粉,这要是浪费了都对不住她为此付出的辛劳。
“我会一一拜见太妃们的,到她们的卧房里瞅一瞅,澜翠不论是立着、坐着还是卧着,都一目了然了,”嬿婉说着,突然想起来自己并不认识澜翠,又补充道:“春婵,你到时就跟在我身侧,若是见着了澜翠,就拽拽我的袖子悄悄指一指。咱们先看她是病着还是好着,再随机应变看看是否要想法子和她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