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章
四阿哥的画稿总是要归还的,进忠下值后按着盘算了半晌的念头,快步往永寿宫走。
直接还去阿哥所过于点眼,还得惹人闲话,或是被人猜疑他投靠了哪位阿哥。但守株待兔候四阿哥再来养心殿又显得他不拿他的画稿当回事,且在皇上眼皮底下也未必有机会还。思前想后,他也只能冒险送去公主那里,借公主之手还他。
他要与公主好好相处,自然不能畏惧见她。无论她最后处死自己,还是自己侥幸存活但她也不再居紫禁城内,自己与她能相处的时日都是沙钟中簌簌落下的细沙,不能再浪费分秒。
也许是为寻些事缓一缓内心的忐忑,又也许是他到底存了好奇心,他将画稿从袖中取出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将将能看出所画的是一簇未完工的花。
还未着色,更看不出花的品种,进忠不再钻研,只当是承淇信手画的。
今日被皇阿玛一顿教导,承淇都无心再念书了,他一下学就迫不及待地赶去永寿宫与嬿婉谈笑,一直到进忠往永寿宫走时才意犹未尽地打算离去。
“晓得了,明日我先去替四哥拣两个最出奇的纸鸢架,让四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眼看承淇还在叮嘱,嬿婉笑着做出推他出去的手势。
“我倒也不想一鸣惊人,只是无论如何你都得替我拣框架大些的,好让我多点儿发挥余地,这事儿就拜托十妹了。”承淇边往外走边嚷嚷。
“行了,包在我身上。”他再不走就该被伺候的嬷嬷、太监问询了,虽然不是大事,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嬿婉见他一溜烟跑向永寿宫的大门,才放心地回去歇息。
进忠还未行至永寿宫,就迎面遇上了承淇。他一愣,当即施礼。
“进忠公公,这么晚了,你怎么往永寿宫走?”这儿毕竟离永寿宫太近了,承淇不假思索就问起。
“奴才想向阿哥归还画稿,但苦于难寻恰当的理由去往阿哥所。因此才自作主张想着把画稿交到永寿宫来,再由十公主带给您。”
免不了心慌,但此情此景也只能直言,进忠将画稿双手奉上,眼见承淇接了过去。
“公公是如何确定承炩会转交于我的?或者说,公公为何不带去给其他的公主?”承淇漫不经心一般地问起。
“奴才见上回您与十公主相谈甚欢,所以才斗胆猜测您与十公主颇为亲近。”此言一出,进忠开始意识到自己过于想当然了,他确知公主亲近四阿哥,但在四阿哥看来他就是无缘无故揣度他俩的关系。
“我曾面见她并与她交谈,就定然说明我与她交情匪浅?我的物件就能随意让她窥视?公公未免太不谨慎了些。”承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但进忠摸不清他的脾性,已是冷汗顿起。
“奴才该死,还请四阿哥恕罪。”毫无辩驳余地,进忠当即跪下叩头。
“公公请起吧,我倒也不是这意思。”承淇待他起身后,引他到一旁的小道上,进忠战战兢兢地等他分说。
“我与承炩着实相熟,公公不必惶恐。但以我对承炩的了解,能估得出她绝不会允许一个内侍夜间贸然出入她的居所。而公公你敢这么做,就已表明了她对你是明确默许的,否则你一御前的副总管也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自己实则没考虑过公主是否默许,认还是不认,进忠难以抉择。若认下,那就是既欺瞒了四阿哥又僭越了公主,若不认,不仅过不去今日这一关,还会让四阿哥疑心自己别有动机或是敢做不敢当。
其实两头皆是无路可走,进忠面色惨白,忽又听承淇说道:“我与她交好,也是承炩告诉你的吧?”
承淇想起自己与十妹提到皇阿玛午后令他和三哥阅奏折时,无意间带到了一句进忠,十妹骤然就来了兴致,虽没有问起进忠,但她当时的情绪变化如今再想就多少显得可疑了。
更何况他先前就隐约觉得十妹和进忠有过节,今日进忠堂而皇之前来,与十妹相熟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十公主曾来过养心殿几回,一来二去就眼熟了奴才,后来公主与奴才交谈时有提起过您。”进忠咬着牙,羞赧地扯谎。
“公公德行出众,既得承炩信任,那我也信得过你。”
承淇不似在挖苦,但自己一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蛤蟆,一路靠着蒙混侥幸披了件遮丑的袍褂而已,无论如何也当不起四阿哥的夸赞。进忠讪笑着摆手:“四阿哥,您说笑了,您信得过奴才是奴才的福分。”
承淇只当他是谦逊,不再多描,但想着他是与十妹投缘者,便随口与他聊道:“公公,你可知我画的是什么花?”
“奴才愚笨不懂丹青,故确实不知。”进忠思量片刻,答不出。
“我画的是凌霄花,还未上丹色。”听四阿哥此言,进忠脑中轰鸣炸响。
他霎时理不清头绪了,混乱间想起难不成四阿哥是凌云彻的转世。此念如毒蛇般噬咬起了他的心,他紧攥着袖口望着虚空,眼都直了。
“因为我在宫道上无意间听花房送花的宫女说永寿宫特意指名要了凌霄花,想着应是承炩喜欢,所以才随手画了一图,本想着带给她瞧瞧的。”
虚惊一场,四阿哥本身与凌霄花没有关联。但进忠此时更不好受了,他全然没想到坑害了公主的凌霄花还有这般后续,他毫不犹豫劝阻道:“四阿哥,十公主不喜凌霄花,还请您别带去给她了。”
“承炩与你说的?”承淇始料不及,疑惑地问他。
“是,她后悔要了凌霄花栽在宫中。”进忠不敢多言,但想起公主因凌霄花而埋下的心理阴影他就愧疚难当。不论四阿哥怎么想,他都必须阻止凌霄花图样进永寿宫。
“那就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她有未告诉你她喜爱什么花?”
“十公主不曾告知奴才。”他确实不知,尽管脑中闪出了公主袖口上绣着的粉樱,但这念头立时被他驱走。公主不是他熟悉的炩主儿,公主未曾明说的事,他岂敢妄议。
还是不够了解她,自己所剩的时日也未必足够了解她,但他不甘愿止步于此。
像是一步步偏离了只远望公主的初衷,他不肯埋怨是公主于他的态度掀翻了他故作矜持的伪装,也只能自厌般地憎恨自己对公主尚存的痴心妄想了。
自己还能为她做何事以赎罪,他一样也想不出,苦闷地意识到自己实则连四阿哥的学业都帮不上,更遑论所谓的争储。
与四阿哥别去后他回了他坦,坐于桌前回忆趁皇上用晚膳时偷瞄得的承泽、承淇字迹,又边思索边仿写。皇上顺手将二人批阅的奏折分开摆放,倒给了他可乘之机。
一大早,嬿婉就拉上春婵赶去了内务府,进门就见各式各样的竹篾骨架分门别类地摆在了长桌上。
嬿婉自然要先替四哥挑选,她细细地看了两遍,拣出两副又大又奇的架子,春婵上前替她捧了。
她牢记着自己只有一副普普通通的沙燕纸鸢能飞得上天,因此为自己拣的是两副形状与之类似的架子,又想到万一四哥做不成就匀一副给他。
嬿婉正想唤春婵随自己一同离开,就见承敏和承琅携了宫女结伴从门口踏入。
承琅着一身秋香色金丝绣团花纹的衬衣,发间金簪累饰,而承敏则素净得多,只一身肉桂色暗纹缎褂,戴了两朵同色的绢花并几支小簪。
“五姐姐、七姐姐好。”嬿婉连忙含笑道。
“十妹妹还挺赶早啊,你是头一个来取纸鸢架的吧?”承琅出言。
“约摸是的,我想着早些取回去也好早些琢磨怎么画。”嬿婉暗想真是不巧,怎么就和这二位姐姐碰上了,她作出有些不好意思的坦白。
“你取了哪几样,或许能给我瞅一眼参考参考?”
承琅肯定见着春婵手中还捧了两副,要瞒也瞒不过去,嬿婉不带犹豫地就把手中两副平摊开,又命春婵将她手上的也捧过来。
“两副样式简单的,两副样式繁复的。”嬿婉观察着承琅的神色,见她稍蹙了下眉。
“这两副怕是不好制,十妹妹取回去也未必做得出彩。”承琅指了指春婵手中的。
“我先试上一试,若是画不出就送回来让能者取去制作。”承琅肯定不希望被他人抢走风头,尤其是自己这样身份不及她贵重的姐妹,嬿婉心想着,尽可能表现得越发谦恭。
“也好,我觉着还是简单些的更合宜。”
眼见承琅去拣选了,嬿婉以眼扫了扫春婵,暗示她赶紧随自己走。却不想本一言不发的承敏伸手随意取了两副竹篾架递给宫女后,匆匆赶到了她身边。
“五姐姐,你有事找我?”嬿婉又走不掉了,见了承敏眉间似有急色,她停下脚步问起。
“我想去养心殿见一见皇阿玛,妹妹若无事的话,可否陪我同去?”承敏压低声音道。
承敏不是与承琅结伴而来的么,怎的舍近求远请求自己陪同,嬿婉好生奇怪,朝承琅看了一眼。
承琅还是听得了,转头问道:“五姐姐有何事要去找皇阿玛?”
“没什么事,就是好些日子未去了,想着得去一趟。”承敏愣了一瞬,嬿婉越发觉得古怪。
“今儿晨起皇阿玛就派了小太监来传话说午膳他会来景仁宫用,我就不随你们一道去了。”听得承琅发话,承敏道了好,像是又放心了,嬿婉不得不怀疑承敏是有什么要事非避着承琅不可。
那自己去胡乱掺和什么,左不过是她俩之间的闲事,牵扯上自己就得不偿失了,嬿婉张口试图婉拒。
可承敏巴巴的瞅着自己,还朝外头努嘴,像在示意自己出了门再细说。
她还是有几分好奇心的,但也着实矛盾。她不是乐于助人者,可承敏想去的偏偏是养心殿,去了养心殿多半能见着他。
也罢,就当是去瞧一眼那位了。嬿婉打定主意,应允了承敏。
出了内务府,嬿婉才陡然想起自己将澜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现时也是无法了,弄清承敏的事显然更是迫在眉睫。
“五姐姐,你想见皇阿玛究竟所谓何事啊?为何不与七姐同去?”她低声问询。
“十妹,我和七妹不是一同来的,我和她只是路上碰见。她是嫡公主,要和我同行我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承敏开了腔辩解起来,嬿婉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昨日我因出降的事和我额娘争执了半宿,也是我不好,总胡思乱想着皇阿玛会不会仍旧把我嫁去蒙古,忧思太甚所以与额娘说话时语气重了些,惹得额娘都上火了。后来额娘哭了,撂下话说我不可能仍需嫁得那般远,我赌了气说自己今日就去向皇阿玛求证。我知道我此行非常莽撞,但一是我是真心想要问清,二是我想定一定额娘的心,我看得出她被我这一搅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清早起来眼都是肿的。”
所以此事确实不简单,嬿婉虽思忖着她何苦把自己也带上,但面上还是出言安慰道:“姐姐是让我陪你同去替你帮个腔吧?我笨嘴拙舌的,只能尽力而为试一试,姐姐不要恼我说得不好。”
“不,我请妹妹陪我只为壮个胆儿,妹妹不用替我说什么,劳烦妹妹在一旁陪我一会儿就好,我一个人到皇阿玛跟前会紧张得说不出话的。”
承敏神色凄然,眼眸中尽是恳求。见此情景,嬿婉内心也确实不好意思再敷衍推辞。于是她存了些许诚意,与承敏说:“姐姐,你心宽些,真若不成就再想想法子,光急总是无用的。”
“是,是这个理。此事我说得最多的除去我额娘也只有妹妹你了,谢谢你不嫌我,还肯帮我,从前我待你根本算不上好…”
承敏的眼眶泛红,像是要落泪,嬿婉心头一触,打断道:“往事就不要多谈了,咱们快走吧。”
春婵和承敏的宫女捧着竹篾架候在外头,承敏请了一小太监进去替她们通传,不多久他便得了皇上的许可出来唤她们了。
一进养心殿就要暗自思量那人在不在,自己都觉着自己没出息,嬿婉边默默取笑着自己,边随在承敏身后往里走。
这回与以往不同,她还未来得及考虑他会不会正侍立在皇阿玛身侧,就骤然被他的身影晃着了眼。
他立在离门不远的榉木书橱旁,以拂尘掸扫顶格的尘灰,边上还随了几个散差的小太监,正忙碌着将橱上原有的几样书画、棋盘撤下,改换成新的。
煞是不巧,他背向自己。嬿婉有些泄气,但仍悄悄张望了他两眼,他手中拂尘松松地蓬着,似攒峰间出岫的轻云。
进忠原是得了皇上的令,才指了一拨儿小太监协助他按照其意给书橱改换面貌的。听得捧钧釉香炉的太监低声问询他该放何处,他略转过身答:“此物精美,万岁爷约是以赏看为主,未必多用。放高一些,省得叫人不当心碰着了得罪。”
“嗻,还是进忠公公您好,惯会替咱弟兄们考虑。”
正是这一瞥,进忠当即见了迈步稍显首鼠两端的公主,心底本就有些波澜,结果一下子得了那太监的恭维,他无端地尴尬起来,想着自己拙劣的伪装怎么就恰好捅到了公主眼前。
“没什么,咱家自己也怕碰着。”他将掸扫的拂尘收回,横抓在手中,假意去指点另一名抱着好几册书的太监。
釉炉分明不曾焚香,可他的鼻尖似有青竹的薄馥熏霰。公主在吉量色松竹纹缎褂的映衬下成了蘅薄流芳的翠琅玕?,令他见之忘我。
他果有巧思,转身对那太监絮叨不止便可得与自己对望的间隙,嬿婉怕与他错过,几乎要一路侧着头往前走,左右旁人也不会知自己看的不是热闹。
公主难不成是意欲让自己随她进内室,立在皇上身边当她的“捧哏”?可他现有活计在身,无法自说自话就跟了公主,进忠余光瞥见她的滞态,赶紧抬眼轻轻摇一摇头。
可算让自己逮着了进忠眼望她的时机,嬿婉无心细想他的动作,只紧着分秒对他竭力笑得更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