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
承淇几乎日日下了学都赶来永寿宫,说是为了指导嬿婉的画技,实则也是为了与她唠嗑逗趣。
“四哥你空了多温温书,别哪日又被皇阿玛揪着错处训斥一通。”嬿婉只顾画着,本以为今日捧了书来的承淇会在一旁默背,不曾想她偶尔一抬眼,瞧见承淇探头探脑地往窗外望得出神。
“我背得再熟,他也能恰巧挑中我不会的段落,在细枝末节上瞎折腾读背一宿都未必能记得牢,反倒浪费大好时光,所以我还不如顺其自然呢。”窗外有几只圆乎乎的鸟雀在枝桠上栖息,承淇见其中一只似是困倦了,竟一颤身子险些落下来,立马又拍打着翅膀啾鸣一声往高处的枝叶间飞动,绕转许久终于又寻得好的去处,栖在了能望见繁花纷杂的另一头。
“四哥,你看什么这般津津有味?”嬿婉搁下笔,行了两步立在承淇身后轻拍他的后背。
“自然是看那胖雀儿,你瞧。”承淇伸手一指,嬿婉顺着他的指尖见了那伶俐可人的鸟雀,略一点头:“确实有趣,四哥既这么喜欢,不如将它捉了养着,也好日日赏看。”
“这可不成,这野雀怎可囿于圈笼,即便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它也不会喜乐。”
“四哥你又不是鸟雀,怎知鸟雀心意?依我看,有足食裹腹,不受风吹日晒暑热严寒才是所有生灵的头一件要事。”
本只是嬿婉的随口一言,她也并无真要捉走这胖雀的心思。但是待此言出口,她不禁联想到自己幽居在永寿宫的岁月里,衣食炭火正是最紧缺的物品。
虽说她们三人勉强捱了下来,也看到了曙光,看似物资再紧也没受什么大罪,可要是她们连官女子减半的份例都只能拿上三成呢,怎么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到今日,就算不成饿殍,多半也胃疾缠身虚浮乏力了。
所以无论何时,衣食都是头等大事,这一关都过不去,又遑论什么权势、自由。
兜兜转转,她还是想起了自己寻小太监打听进忠又恰好遇见他的那次,她误以为他出言讽刺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可他所说何尝不是实情。也正因他幼时受苦确实比自己更甚,所以他才会说得那样坦荡。
“十妹此言有理,但毕竟这鸟雀原本就是生于野外的,见识过了高山流水红花绿树的景致,历经风霜仍长得茁壮,本该能够过上自由美满的好日子。它既如此,却要把它改拘在笼内,未免有些残忍。”承淇将手伸出窗外对那胖雀一挥,胖雀未瞧见,仍一个劲儿地理着毛,待它尽了兴,这才施施然飞走。
“四哥,我倒觉得你这话,既对也不对。真如你所说的这一类人,将他们拘起来,给足衣食而不给自由,于他们而言属实为苦难。但若是本身就因天灾人祸或是自己能力受限而难以谋生的那一类,与其放任不管,任由他们在自由中饥寒而死,还不如将他们圈禁,凭其劳力给以衣食,总也算救他们一命。”
“好好的说鸟雀,怎的十妹突然改提人了?”承淇取了纸笔坐在桌前,一笔一笔描绘着所见的那只雀。
“鸟是如此,人更亦如此,我寻思起在紫禁城中的服役终身的内侍,想来他们入宫皆是有苦衷的,但究其原因,不过是一穷字,穷到难以谋生便只能铤而走险入宫一搏。”嬿婉目不转睛地盯着承淇作画,他妙手丹青,笔走龙蛇。
“十妹是对他们内侍起了同情心吧,但世上的穷人并非只有如今作了内侍的那一拨,也有众多学子时常彻夜通宵苦读冥想,笔耕不辍履践致远,最终得以中举。且万事皆是有失必有得,得失祸福相依相辅,自己作出的选择都要承得起代价才是。只要不犯上作乱,少有内侍真正贫苦一生,想享晚年宅邸丰厚的福,就得先吃残身劳心的苦,在我看来还算是公平的。”
“四哥自己都不愿苦读,竟还试图敦促莘莘学子去焚膏继晷,倒像是那鞭子没抽在四哥身上,四哥不嫌疼呢。”嬿婉哑然失笑,见她乐得开怀的模样,承淇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她道:“好了别笑了,扰我作画。”
“这鞭子哪就没抽在我身上,我分明不是读书的料,我喜绘画喜书法还喜登高望远毕览大好河山,但有什么法子呢,我还是得日日悬梁刺股地念书。”画作完毕,承淇把笔一撂,撑着脑袋转头望着嬿婉,作出一副苦恼样子道。
“这悬梁刺股也过于夸张了些吧,待四哥开了府就能全了心愿了。”嬿婉取了他的画欣赏,嘴上只先敷衍了一句。寥寥几笔勾勒出树杈,而这胖雀也是画得惟妙惟肖,承淇不仅抓住了其啄毛动作的灵动巧致,更是将它的慵懒神态尽数倾于笔下。
“我若不生于帝王家,定会从小勤加练习吟诗作画,作不了什么文人雅士,只当个附庸风雅的俗人也好。待及了弱冠,我就买匹马,背上包袱拎上嚼用,边游历山川边卖字鬻画。”
“四哥,瞧你那身子骨,怕也受不起真正风餐露宿,还是老实点儿,开个字画铺子再买一面锣,铛铛地敲着叫卖去吧。”见承淇手上动作不停,作了策马扬鞭状,嬿婉坏心地执笔,以笔杆敲击他的手背。
“哎,我这不是假想么,这辈子实现不了的事儿,就不劳十妹操心了。”承淇将她手中的笔夺来,作势要往她面上涂画,嬿婉当即以手挡面,咯咯地笑着闪身躲开。
“那四哥总也有能实现的,开了府总比现如今畅快多了,至少不必拘在上书房熬鹰似的熬呢。”她声如银铃般地调笑着。
“是啊,若不生于帝王家就当闲云野鹤,那既已生于帝王家了,我就退而求其次,当一只餍足的肥鹤。到时仍旧骑上马,邀十妹与我同行,我俩一起游遍京郊,再待皇阿玛下江南的机遇,去姑苏江陵毗陵那一带游上一旬,装作隐姓埋名的居士,直接将字画赠予他人,想来定是富有雅趣。”
“四哥这肥鹤是做不成了,做只嶙峋的瘦鹤还差不多,而且以此看来四哥的马术还得习得再精进些,我倒有些怕四哥驭马不善将我一股脑儿跌下来。”嬿婉眼神一瞥,见承淇莫名起身并将一条腿蜷了起来,还缩着身子皱着脸瑟瑟发抖,不一会儿又单腿蹬着挪了几步。
她愣了片刻,突然间看出承淇此举是在扮一只可怜见的“瘦鹤”,登时几乎要捧腹大笑,她指着一沓宣纸忍笑道:“呔,你这‘瘦鹤’往哪儿跑,速速将你自个儿画下来和那大肥雀儿作对子!”
“公主,进忠公公来了。”嬿婉本就未掩门,正欢笑着,瞬时便听得春婵从她身后出声,她惊愕地一回头,只见春婵在前进忠在后,两人皆候立于门口。
约小半个时辰前,皇上用了御膳房送来的点心,大为满意,一时兴起要赐尚留于宫中的五位公主一人一盘食。
皇上拣选出五盘,唤来进忠,向他吩咐:“进忠,你用这食盒装了给承敏、承玉、承琅、承兰、承炩送去,不拘哪一人得哪一份。”
“嗻。”桌上依旧是一尊三撞提盒,进忠上前,余光瞥见皇上恰好目视着他,他只好先依次把五盘点心放入,再恭敬地退出养心殿。
在端盘的片刻间他已把盘中之物看清,其中三盘都是色泽金黄的炸物,另外两盘则是糕点,但他仅凭略观估摸不出糕点是由何物制成的。
他莫说摸不清公主的口味,连炩主儿当时爱吃什么都不曾知晓,但他盘算既然公主钟爱芋头糕,那么在糕点中择一盘约是不会出大错。
他寻了僻静墙角,重新将食盒打开,端详那两盘糕类的小食。一盘方形糕色泽微泛浅红而透光,像是掺了山楂,而另一盘圆糕纯白且滚有椰丝,嗅之也与带山楂的那盘不同,其毫无果香或酸涩味。
进忠推断白圆糕点总该是甜的,与他那日吃的芋头糕该是最为接近,他不假思索就将白圆糕放置于提盒最后一层,其余四盘每层各二,提着食盒先往七公主承琅所在的景仁宫去。
他将第一层食盒打开,请承琅拣择炸物或是山楂糕,承琅刚好合他意地取走了山楂糕。
出了景仁宫紧接着去往五公主承敏所在的延禧宫,他将第一层的炸物呈给了承敏,然后再行至翊坤宫送六公主承玉、九公主承兰的两份炸物。
也许是因他步履极快,将四位公主的吃食全部送完都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可最后从翊坤宫赶往永寿宫,路途极短,他却越来越踌躇。
公主正在做什么,是在读书、品茶、与春婵逗趣,还是去了御花园畅游,他都一概不知,但只要靠近她的永寿宫,他就紧张得脚步纷乱几乎要两脚相绊。
他进了永寿宫后看见的第一人是在院子里浇花的春婵,从春婵的目光中他隐约看出了一瞬的警惕与猜疑。
尽管春婵眼神即变,快步走来热络地道了一句“进忠公公您怎的大驾光临了”,但他仍谨慎地向她微微颔首道:“皇上派我来给公主们送点心,我方便进去么?”
“自然方便。”春婵立马迎他进去,他虽觉得像有诈,但到了这份儿上绝不可能推辞。
他不知道的是,春婵想着刚好当着四阿哥的面,让他去送个吃食并不会闹出什么事端,而且既然有四阿哥在,他大概也不会敢惹公主气恼。
还未行几步,进忠就望见了公主与四阿哥的背影,又听得二人的嬉笑声。他全然不想搅了公主的兴致,本想着轻声喊住春婵请其代为转交糕点,可春婵走得飞快,像要甩脱他似的,他撵都撵不上。
声音悬在了嗓子眼儿里,进忠三步并作两步想赶上春婵,可还未等他出言,春婵就急不可待地先替他唤了公主。
进忠眼睁睁望见公主的脸色陡然剧变,方才还喜笑颜开的神色霎时凝滞,急转而下成了满面的冰霜。他如被一盆雪水浇透,从头顶冷到了脚心。明明已料到公主见他多半不快,可他还是没能预判出公主当着四阿哥的面,连装都不肯装一时半会。
嬿婉确实心中不快,只不过是因被他听见了自己与四哥玩闹时说出的什么“肥鹤”“瘦鹤”而愤懑,而且自己笑得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怕是也被他尽收眼底了。他怎么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恰好偷瞄到自己的丑态,简直是属蛇的,当真是可恶。
所以她当即拉了脸,还稍稍扭过了头,毕竟她实在不想被进忠看见自己面颊上笑出来的红晕。脑中一时像有千思万绪在纠缠个不休,眼前仿佛跑出了两只一肥一瘦的鹤在互相叼啄着斗嘴相映成趣,还有个进忠夹在鹤之间调停似的,他也太讨人厌了。她愈想愈气,忍不住轻轻一跺脚,把头转回来瞪视进忠。
“奴才给四阿哥、十公主请安。”春婵将他带到就小步走出去了,进忠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先行礼。
有四阿哥在场,必定不能直视公主了,进忠垂下头候着。
嬿婉就这么盯着他,想看他何时才愿意抬头,她面上的红晕已然消下去,此刻再也不怕他了。
承淇早已坐下,他乍一看他们两人的氛围莫名感觉奇得邪门,但毕竟他不知缘故,又见公主只愣着不唤进忠起来,便打圆场:“起来吧,是皇阿玛派公公送了吃食来么?”
“是,万岁爷赐了五位公主一人一盘点心,这份是十公主您的。”嬿婉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从食盒里端出一盘椰蓉糯米糍,直接就往桌上摆,压根儿没管她接不接。
而且进忠都不喊自己的名字了,她记得他明明在通传时有称呼过自己为“承炩公主”,结果今日敷衍至此。
她借着进忠往她跟前呈点心再退走的片刻,瞅准时机与他对视。刚与他目光接壤,她脸上就腾地一下热了,让嬿婉疑心刚刚的“肥鹤”成了煲鹤肉锅子,将她的脸硬是熏成了这样。
她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敷住半张面孔,手心微凉,倒是把蒸腾出的红热给驱散了不少。
进忠再不敢直视她,可当她主动瞪向自己时,他总也不能仓惶逃窜,他强压着扑棱棱跳得飞快的心,屏着一口气,折中地选择了虚空望着公主的朱唇和下颌,脚下缓缓后退。
在他看来,公主极恨他横插在她与四哥交谈的时光里,他将点心往桌上摆是为了不与她的手接触,以免她嫌恶心。
公主的目光从未从他面上移开,他退回原位,还是察觉出了此事。他只好再将头昂起微末的寸许,得以将将视得她的双眸。
嬿婉将手放下,对余光瞥见的那盘白胖圆溜的糯米糍并没有十足的兴趣,但她也不想看进忠,至少不想当着四哥的面看个不停,可她难以自控,她说服自己其实是想一观他的额头有没有见好而已。
他帽檐压得真低,全然看不见,嬿婉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指关节。
公主的眉头几乎要皱成川字,进忠猜不透到底是因自己对春婵的那番话而引起的后果,还是公主本身就极其不愿见到自己。正当他摇摆不定,忽然见得公主捻了一块白糕点张口吃了一小半。
这下他看清了,此物类似糯米团,也许和芋头糕的滋味相差甚远,公主未必喜欢。
平心而论椰蓉糯米糍的口感相当不错,嬿婉口中嚼着,似乎见得进忠面上又紧张起来了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进忠会紧张个什么劲儿,他的面皮确实也白嫩,或许和这糯米糍的手感差不多,她顺手轻捏了一把手中白胖胖的糯米团子,又觉着进忠这面色用视死如归来形容都不算为过,该是吓白的。
也许是自己对他摆脸子吓坏他了,但谁叫他不凑个巧儿,早不来晚不来非要趁自己笑得失态才来,被吓着也是他应得的,嬿婉面上不动声色,只心下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