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章
虽不知承敏是否甘愿,但此刻她被几名宫妃围着谈笑,手中还被塞了好几颗紫莹莹的葡萄。
自己像是又成了孤家寡人,嬿婉不得趣,便随意走动着一观启祥宫内的景致。
油然而起的熟悉感在她脑中升腾,她虽至启祥宫寻过李常在借书,可分明没有踏入及细观过其他去处,而启祥宫内的连廊转角甚至一门一柱她竟是皆有少许印象。
她确实在梦中成了启祥宫的宫女,可她在被告知之前就确认了自己身属启祥宫,甚至在坠入幻梦的第一刻就已轻车熟路地行走其间,这怎么想都是有些古怪的。
嬿婉想不出因由,但想起了自己与进忠初次见面就谎称是这里的宫女,勉强能算是一桩有些关联的巧合。
许是自己事后回想将这一茬相逢视得极为郑重,也正因如此才着了启祥宫的道,她费心地为自己编纂合理的解释。
“妹妹,你想在启祥宫里走走看看么?”承敏与众人别去,朝嬿婉一望,见其凝神而目光却四处睐着,不禁出言投其所好地询问。
“我怕扰了她们,还是算了吧。”嬿婉迟疑着拒绝了,承敏将葡萄分了一半至嬿婉手中,笑着让她尝。
嬿婉推脱不掉,便吃了一颗。酸甜可口,她连声赞叹。
“启祥宫的主殿没有娘娘居住,要不我们去瞧瞧?”听得承敏再度递言相邀,嬿婉淡去了迷惘的思虑,旋着笑应她。
到底是自己面色有异,引得五姐误以为自己流连此地。嬿婉虽有些懊悔自己形容出了差错,但从此刻起就不再纠结,甚至拉着承敏说笑了几句。
行至主殿,嬿婉缓步踏入。这处似乎久无人居,尽管时常有宫人简易洒扫,可终比不得偏殿的花团锦簇。
“从前该是也有娘娘住过的。”承敏随意拂了拂稍有锈痕的鎏金铜香炉。
“是啊,人去楼空,只剩了这些未能带去的物什。”嬿婉将那香炉掂起,本想往桌案的里侧摆一些,免得其兀然杵在边缘。
可这香炉有点儿份量,至少比嬿婉预想的要重好些。她一手掂不稳,另一手赶紧一同捧上,香炉在她的手中微微颤动,一刹那又重似秤砣,斜斜地拖着她的身子往下沉。
她登时生了些恐慌,可自己竟能怕这香炉,她转念又不信了,将它随手一摆。
“人去楼空。”承敏喃喃的重复道。
自己无心一言犯了忌,承敏想着不久一日便要出降,人去楼空于她而言就是一道难承的谶语。
“原先住这儿的娘娘许是搬去别处了吧,换座更敞亮的殿宇岂不是更好。”今日晴空万里,可殿内光线阴晦昏沉,嬿婉有些赧然地随意瞥视周遭,恍惚间总觉梦中那凶悍却也明媚的紫褂宫妃本就是居住在此的。
她不敢细思,但笃定自己对主殿的熟悉比之其他处更甚,她竟全然“记得”这一处自己从未踏访过的殿阁。
那女子或许是前朝宫眷吧,意外地潜入她的梦境,赐予了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可自己究竟属于哪个时代,她一时有些痴茫。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无人能给她定论,她无由地想到了自己或许原不属于代朝,代朝的一切才是她迷漩的一场空梦。
“也是,何以为家,其实都只是落脚点罢了。”承敏自然知晓她没有恶意,见她朝门望去,像是迫不及待要离开,又道:“妹妹乏了么?咱们就各自归宫吧。”
承敏所居的延禧宫更远些,到永寿宫门口二人相别时,承敏欲将余下的葡萄都给了嬿婉。嬿婉不依,承敏干脆趁春婵不备,往她兜里一股脑儿一塞。
“妹妹爱吃,就多吃些,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她轻笑着夸张地往自己的宫女身后躲,让春婵寻不出时机归还。
“那就谢谢姐姐的好意了,我拿回去吃了。”嬿婉被她逗乐,连忙止了春婵。
承敏眉眼弯弯,乍看连转身离去时也是莞尔的,可嬿婉清晰地见得她面上的笑随着她的渐行渐远而悄然消散。她的宫女上前了几步,像是在低声地劝慰她。
她只是当着自己的面,不便再盘算出降的事,实则心中的忧惧是丝毫未减的。嬿婉叹了口气,回到永寿宫中才放下葡萄,就迎面遇上了额娘。
“嬿婉,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慈文将她引到自己身边,与她一同坐在软榻上。
“还是为着五姐的婚事,前两日我与您说过皇阿玛像是允诺了不令她远嫁,可今日我与她相见,她仍是胆颤心惊的模样。我既断定不了自己该不该再帮她,也思量不出该如何帮她。”
自己与额娘说完皇阿玛后悔遣承敏于蒙古后,额娘是露了些疑惑的,但见自己那日说得兴高采烈,就未有过多表示。
“嬿婉,额娘后来又仔细想了想,估出你皇阿玛愿意留承敏在京中的概率约是一半。极有可能是他本有一蒙古一京中两名人选,未最后定下将承敏指给谁,所以才想一出是一出,在旁人看来好似故意戏耍得承敏团团转。”
“这么说的话,那日的允诺也不能作数了。”嬿婉悻悻地垂头。
“也未必,毕竟咱们确定不了你皇阿玛那日究竟是最终拍板还是只此一念略占上风。”
“额娘,那…您认为我该不该帮五姐?”
“从嬿婉的犹豫来看,其实嬿婉是极愿相助的,只不过有些畏惧帮不成或帮错了的后果自己担不起。”慈文柔柔地笑着,轻拍嬿婉的手背。
“我见了五姐的愁容,就十分同情她,几乎要冲昏头脑。可与她别去后再一思量,就觉得没有先前那么紧要,毕竟她从前也未帮过我什么事。”嬿婉倚靠在了额娘身上。
“额娘大胆猜测,嬿婉的同情不光是因为承敏吧,也像是因为承敏的事,嬿婉开始忧虑自己几年后的处境了。”
“唉,这是不得不忧虑的事儿。”那么女儿就是认下了,她从前一向是漠不关心其余几位公主的,最近一反常态必然是物伤己类的缘故,慈文思忖着打算把自己的构想道出。
“嬿婉,你肯定不想远嫁蒙古,对吧?”慈文向她狡黠一笑,嬿婉连声答着:“那还用说,我是疯魔了才会自愿去那人生地不熟的草原上。”
“那咱们就得好好盘算了,承琅为中宫嫡女,按你皇阿玛重嫡庶的性子是必不可能将她嫁去的,而承兰是德贵妃之女,若你皇阿玛想嫁她,德贵妃势必会拉上太后和其子承瀚一同为她求情,你皇阿玛看在太后的面上也只得作罢。因此,说一千道一万,除去承敏悬而未决外,你皇阿玛今后若想将公主指去联姻,人选只有承玉和你二人。”
“六姐和九姐交好,董答应似乎也是随德贵妃而居的,真若到了那一日,六姐去九姐跟前哭一哭,德贵妃未必不会保她,说到底还是只有我最悬。”嬿婉心下一惊,抬眸望向额娘。
“德贵妃还真未必保她,”慈文摇头,见嬿婉露出不解,她解释道:“保女儿的闺中密友触怒皇上,不值。”
“这也好不了多少,左右我还是遭殃。”嬿婉自嘲般的一讪。
“要么指你,要么指承玉,都不指那最好,指你们二人皆去可能性略小些,”眼见嬿婉一言不发地垂头,慈文耐心地劝解道:“所以你得在承敏身上试试水,实在不成也有了方向,推在承玉头上即可。”
“额娘,你难得这么心狠。”嬿婉不曾想会听到额娘这么一句,她吃惊地向四处一瞥,未见春婵。
“这并不是把她人往死路上推,且额娘舍不得嬿婉吃苦。”慈文敛去笑意,又生怕女儿觉着自己的这一面过于陌生,便挑眉做手势示意女儿凑近些听。
“嬿婉,你接着替承敏旁敲侧击暗示皇上她不愿和其母天各一方,不要做得太过就成,关键是得让承敏知道你在竭尽所能地帮她。倘若暗示成功,承敏果真留在京中,那其一咱们心里有数:有本要嫁去蒙古的公主最终未去的先例,皇上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劝得动的。其二承敏受了你这么大的恩惠,你先推掉她的酬谢,来日再给些暗示,她定会替你恳求皇上,说不准你还能利用上她的额驸。于情于理,你助承敏都一本万利,只一个把握分寸得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那我要怎么把联姻的事推给六姐?”额娘说得头头是道,嬿婉不住点头,又急切询问。
“先不忙着推,你得在你皇阿玛心目中将承玉彻底比下去。承玉长你两岁,必是她先出降,若你有把握自己已赢过了她,只要在你皇阿玛略表要送她联姻之意时不管不顾,愈发勤进地侍奉你皇阿玛,就算是顺水推舟了。她若嫁去,你还有至少两年时间能进一步尽孝,待你到了年岁,你皇阿玛口风一旦不对劲,你就含沙射影扯上承玉,哭诉不愿与她有着相同命运。额娘只能与你说个大概,毕竟额娘性子蛮犟,一个不留神就触怒你皇阿玛了,具体要怎么转圜,额娘信嬿婉能强过额娘百倍。”
“额娘好谋划,”嬿婉情不自禁地开口赞道,“这也许就是额娘常说的‘借力’吧,正向反向的都借着了。”
“是,旁处有什么能借的,嬿婉也可借上,”慈文眼波一转,又补充:“譬如养心殿的宫人,嬿婉定要恩施惠下,未必要给多重的银钱,但务必以礼相待。有时宫人们一句随口的称赞,传到你皇阿玛耳中就有金科玉律的奇效。”
只怕这“奇效”已在自己的搅和下适得其反了,嬿婉想起自己对进忠甩脸子就尴尬得啼笑皆非。她胡乱猜测也能料到养心殿的宫人得腹诽她任性妄为,连最为高风亮节的那一位都敢欺辱。
嬿婉观不得自己面上的浅淡绯红,但慈文一眼便得见了。她心下一咯噔,顷刻间就反应出嬿婉此时此刻心系何人,她懊然地想到自己或许不该提及养心殿的。
“那人应是会替嬿婉美言的吧。”既已说到了这个话头,慈文也不好立即揭过,她本意是遂了女儿的心意略提一提她中意的内侍,结果见嬿婉猛然抬首,诧异地盯着自己。
自己对额娘的目视未免有些粗鲁,嬿婉缓缓将头别过,喃喃道:“怎的额娘比我还要心系他呢。”
“好好好,那额娘不再提了。”慈文总不好再次点穿她的心思,便含糊过去了。
过了午后,承淇匆匆赶来,立在檐下拨开凌霄花轻轻地叩窗,把嬿婉唬得一激灵。
“四哥?你逃学也就罢了,还巴巴的专程跑来吓唬我。”嬿婉向他瞪眼,又伸手去够旁边的凌霄花枝,佯装要向他甩去。
“我没有逃学,只是有个事儿急着要来与十妹商量,这不就找上门了么。”承淇嬉皮笑脸地躲过那根枝条。
“找上门?四哥你这找的分明是窗,晕头转向连门与窗都分不清了么?隔着窗子鬼鬼祟祟的玩儿什么把戏,还不赶快绕进来!”嬿婉忍笑绷着冷面,听得承淇一声响亮的“嗻”后,她终是忍不住掩面嗤笑起来。
承淇小跑着入内,嬿婉将看了一半的诗集撂下,迎面上前问:“四哥,你急什么事啊?”
“我应是挺冒昧的,先与十妹认个错,”他抠着指头,半笑不笑地立着,见嬿婉意欲向自己翻白目,才下定决心道:“十妹,你好心拣与我的两架纸鸢,我画好后试了好几回,都不能放上天去,所以今日我是来向十妹求救的。”
“四哥是想让我修整你的纸鸢?这…我也不擅长,”嬿婉一愣,又道:“你没带来么?若带来的话,我或许能试一试。”
“我裁剪更换过多次纸面,可没有哪一回有望成事。所以我猜想不是纸面不到位的缘故,是架子本身就过重或是不均衡。我不能再在这两副架子上白白浪费时间了,今日是想在十妹这儿求一副其他架子,从之前那堆零零碎碎的里头拣一个能飞的就行。”
“那还不如这样,我做好的两副沙燕里头你选其一,回去拆了重新画一张糊上。”此前那堆也只有一副可行,且那副架子粗糙,全然不如内务府的质量,嬿婉当即迈步出去吩咐春婵取纸鸢。
“十妹花了心思画的,我不太舍得拆。”承淇有些窘迫,见春婵将纸鸢送来,他犹豫着想放下。
“这有什么,四哥的画技更佳,架子跟了你反倒是它的福气。”嬿婉见他不拿,干脆自己随意取了一个塞进他手里。
“我还是要之前的吧。”承淇仍坚持道,嬿婉向他睨了一眼:“之前的架子太差了,四哥情愿放了一小会儿散架从天上掉下来就拿吧。”
几番推脱下,嬿婉忽地问他:“四哥,你真不是逃学?”
“当然不是,我三两口扒拉完了午膳飞奔出来的。”
“那你拿着了纸鸢就快些走吧,别让师傅出来寻你。”嬿婉用指尖一戳纸鸢,抠出个洞来,心想四哥这下不想拿也得拿去了。
“我与二哥说了,若师傅问起就说我身子不适,待好些了再回来。”承淇确实接下了,但目光一瞥望向窗外的凌霄花。
“对了,那丛花是十妹近日才栽下的吧?我从前没见过,它叫什么名儿?”承淇不动声色地问起。
嬿婉确实想不到四哥是意图与进忠所说进行对质,她也不会因此牵扯上进忠,只随口道:“是花房前几日送的凌霄花。”
“十妹喜欢凌霄花啊?”她笑容满面,让承淇一瞬间疑虑起进忠有可能是信口胡言。为了探个水落石出,他必得继续问。
嬿婉的面色遽然一变,凌霄花简直成了死而不僵的百足虫,栽在院中人人都误以为她欢喜,在她想着总该过去了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猛撞出来狠狠凿在她的心上。
“不,我不喜欢,我最不喜凌霄花了,原先是我弄错了,我从未喜欢过凌霄花,”她意识到四哥是蒙在鼓里的,但她已语无伦次,她摆着手露出笑意:“我先前以为我喜爱的是凌霄花,可谁知我从头至尾都错了,四哥你说可不可笑?”
“这没什么可笑的,十妹不喜就不喜了,怪我唐突,非要多嘴问。”承淇满怀歉意,又不知如何才能让嬿婉展颜,手足无措地踱着步。
自己不该再起疑的,以他这品性,显然就是十妹最信得过的心腹,他说出什么只管信了准没错。承淇在心里头朝进忠拜了拜,暗道这侧陋可别在十妹面前暗暗地参自己一本。
“无碍无碍,四哥不知者不罪。”嬿婉也有些慌,她不知四哥为何一下子满面愧容,正想着再说上几句逗趣话,就听得四哥道:“再不走老夫子得揪我了,我得回上书房去了。”
承淇抱着纸鸢逃也似的离开,嬿婉将撂下的诗集又捧起来阅看,心中默默思量起承敏的事。
不如就借纸鸢为她抒情,断线的纸鸢没入风花深处,可不就是不得归期的孤女。
既有了此意,嬿婉便不再沈思默想,只专心地记诗。
一句“暂向人间借路行”有几分禅意,她将此诗默读几遍,像是想起了什么,抿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