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章
承淇本已留意到十妹不在席间,后又见进忠悄摸着出去,便等皇阿玛出言命自己可回葆中殿后,装作无意地往喜禄身边走。
“喜禄公公,你可知进忠公公去哪儿了?”承淇顺口一问。
喜禄一听,心想自然不可能对他讲实话,毕竟身为奴才怎能让出恭遗小解这类腌臜事污了阿哥的耳朵。
“他…奴才也不知,他兴许是有些小事,一会儿便会回来。四阿哥您有事儿找他的话,不如在此稍候一会。”
“没什么事,你不必与他提我。”承淇将手摆了摆,径直出去了。
承淇回了葆中殿,左思右想觉着不对劲,还是离了席。往殿前空地一张望,不见二人,他本能地就往自己与十妹说过的假山处去了。
承淇本就是直奔假山而来的,藏在草丛间的春婵出手拦他都慢了一步,承淇惊诧地小声道:“你不是十公主的宫女春婵么?十公主在哪儿?”
见是熟人,春婵顾不得礼数,连作着噤声的手势,她尽可能将承淇带远了好几步,可即使是这样,承淇仍朝着二人所在之地偷瞄了几眼。
十妹真的正与进忠一同藏在自己与她说过的隐蔽处,十妹面向叠石笑个不停,进忠则面视着十妹的背影而笑。十妹忽而旋过身子,一手掩口一手指着进忠,绣鞋的花盆底差点儿就踏在平放于地的纸鸢上了。
“承炩,您脚下当心。”进忠也注意到了纸鸢,俯下身子笑着去捡拾,十妹斜睨着进忠笑,视线一刻都未再从他面上移开。
承淇目瞪口呆,继而又驱出了心下犹生的怪异念头,转而欣慰起十妹与御前副总管交情如此深厚,利总是大于弊的。
春婵吓得脸都白了,虽已把四阿哥引至了远处,但她笃定他还是偷瞄到了一星半点。她惊慌失措,强撑着坦白了一半:“四阿哥,我们家公主正有事要与进忠公公相议,您若有事,奴婢就去把公主请来。”
“不,我无事,不必节外生枝,”承淇略一思索,将脸背过去,彻底不朝向假山,又道:“你替你家公主把风可得谨慎些,别让无关人等如我一般凑得那么近。”
“是,奴婢会当心的,谢四阿哥您的提醒。”春婵捏了把汗,却见四阿哥并无任何刨根究底的念头。
“我回殿了,你继续盯梢吧。”承淇甩袖大喇喇地离去。
自己与十妹透露的绝佳藏地居然成了十妹私会进忠的好地方,承淇多少也有几分腹诽。但一则进忠的品性他信得过,二则在他看来十妹转头就与进忠相约在叠石间碰面,二人一前一后欣然往此还笑作一团,自己倒也不必非做这个扫兴的瞩目之焦。
更何况他到底还让十妹绕了一圈冤枉路呢,承淇回头一望,对假山处作了个揖,暗道一句“十妹,向你赔个礼”,这才一溜烟跑了。
“进忠,你若解不开,要不就罢了。”嬉笑得两颊都发了酸,嬿婉收起笑回过神来,低声对手忙脚乱拆线结的进忠道。
“这怎么行,奴才可不想半途而废。”进忠垂头只盯着线结。
嬿婉当即不满于他一眼都不再瞧自己了,但又不好意思劈手去把那纸鸢抢下来,她眼珠儿一转,想了个招:“进忠,本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陪本宫说说话。”
“奴才不是一直在陪承炩说话么?”他还是不抬眼,语气悠哉游哉,与手上的忙乱动作极为不相配。
“进忠,你…可别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吧。”嬿婉抬手一抚自己的面腮,比想象中要凉一些,她这才肆无忌惮地凑近进忠柔声出言试探。
“承炩又冤枉奴才,都已不是头一回了。”公主像与自己朝夕相处了许久,莫名而来的勇气促使他半开玩笑地顶了嘴。如此振振有词的一言既已出口,进忠又后悔于将妄想代入了现实,他抬眸缄默以观公主的面色。
公主怔住了,旋即窃笑,她轻轻拊掌颔首不止:“好,本宫就欣赏你这实诚的劲儿。”
“承炩,您当真想让奴才句句吐实?”无话也得寻出话来,进忠遂着她的心意问道。
“那是自然,不论进忠说了什么,本宫都不会恼的。”公主咬着下唇,目光灼灼地盯视他。
进忠无言以对,侧过身继续勾挑手中的线结。
“原是进忠先恼了,这不,都不乐意搭理本宫了。”嬿婉作着泄气的模样低低埋怨一句。
“奴才哪儿敢啊,承炩说什么,奴才都一字一句听着呢。”进忠实在不敢再瞧公主了,他指尖微颤,竭力想让剧烈跳动的心恢复平和,却愈发收不住,出言不觉竟带了前世那般落拓不羁的语气。
他的尾音勾着嬿婉,令她怦然神往。她仿佛乘一叶扁舟悠游于溟涨间,随潮涨汐落而浮沉沸渭。
“你只顾着手中的纸鸢,本宫岂知你听不听本宫说话。”像是吃起了纸鸢的醋似的,嬿婉心生两分对自己的怨恼,将脚下被进忠摆弄过的另一副纸鸢稍踢远了些。
“承炩,分明是您让奴才莫笑、拆线结的,您还记得吧?”进忠终于灵光一现想着了最合理的措辞,他局促地瞄了公主一眼委屈道。
“进忠,你怎的这般…这般…”嬿婉一手掩着赤红的面颊,一手执了地上的纸鸢作势要抽打他。只是她脑中混沌成团,想不出能以何词形容他的荒谬,支吾了半晌,见他迅疾地抽身躲避,好似一条溜滑的鱼,她突然嗔出一个“小心眼儿”。
“你躲什么?本宫难不成还会真的打你?你就这么不信任本宫?”嬿婉将纸鸢往地上一掷,环抱着双臂斜眼睨他。
“承炩,您…”他定是想说自己分明打骂过他,嬿婉连连顿足,打断他道:“以后再也不会了,本宫可舍不得。”进忠听闻连气都不敢喘,微张着口怔怔地望着自己,好似那溜滑的鱼蹦跃而出脱了水。
到了这般地步,她知自己一时嘴快,又没个遮拦,怕是要令进忠惊呼“逾矩”乃至伏地谢罪了。她羞怯地面壁静思,因舍不得他一再惶恐无措而喃喃地补救道:“本宫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你平日里规行矩步地当差,本宫哪儿能寻着你的错处责打。进忠,你可千万别多心了。”
自己何德何能得以让公主忍着不打,他默不作声地背过身子,悄悄取出衣兜中的刀片轻挑线结,不消片刻就解开了几个。
“进忠,你不言不语,是生气了?”他们相背而立了稍久,公主瓮然出声,他通身蜷缩着,本是为了遮掩自己手持的刀片,却也像是因承载不住公主的情意而衰颓神伤。
他既可以进一步掩耳盗钟地暗示自己公主心悦于他,便能得以侥幸地怀揣天真而存活于世;也可以及时抽离此念归于残酷的现实,告诫自己勿再贪恋南柯一梦,这意味着他从此于梦于现都彻底成了孤苦无依的游魂野鬼。
他像是被丢弃于两条岔道中间,经受着火舌吻舔,左一念天堂右一念炼狱。可天堂无门,炼狱也无路。
“真的生气了?”公主又问,如惊堂木一激,他登时回神,朗声作答:“奴才永远不会生主子的气。”
如果自己不是公主,他或许就会对自己有别样的态度了,嬿婉默然垂首,委屈更甚。隐约觉得他略微凑近了自己一些,又实在忍不住转头怅目地望着他的长身玉立,她几乎要将自己的心都捧献于他。
“进忠,内务府的孙财开与你有关的不当玩笑,你防着他点儿。”此前权衡了许久,嬿婉还是选择向进忠状告了这事。
“孙财说了我什么?”进忠本能地反问,他心惊肉跳,怀疑孙财向公主说了自己的坏话,可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自己何时言辞不当得罪了他。
他连“奴才”的自称都忘了,嬿婉头一瞬开心至极,可眼见他眉头紧锁,便知他内心极为不安,连忙安抚道:“本宫又不可能对他人的一面之词偏听偏信,况且本宫对孙财只有无比的厌恶。”
她确实对孙财轻薄的言行深恶痛绝,但避而远之、无事绝不搭理也就足够了,偏偏他恶心了自己还不够,非要再当着自己的面颠倒黑白地恶心进忠,嬿婉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
“承炩,您可否告诉奴才,孙财究竟是怎么说奴才的?”他还是满目哀怜地望着自己,流露出恳求之意,嬿婉意识到自己咬了牙,反令他越发犹生惊惧。
可是这种事若对进忠直言甚至有污他的清听,嬿婉心下踌躇,终是委婉道:“你请内务府给诸位公主多拨些用于消暑的份例,那头痴肥的大彘就污蔑你献殷勤。”
“奴才确实是献殷勤,孙财心直口快,也不算说错。”这哪算得上不当玩笑,孙财与自己交情不深,透底尚在意料之内。可横竖不是亏心事,透出来他也不会遭难。进忠宽了心,但孙财漏嘴到底也让自己的行迹暴露在了公主面前,他思忖着对公主赔笑以掩饰忐忑。
“可他…”进忠显然领悟错自己的意思了,嬿婉苦于实在说不出口,便草草地结了:“反正他污蔑你,我听着心里不舒服。”
孙财贪财还在其次,首要的是此人着实不精明,也好糊弄,否则也不会混账到贪着胡贵福那点银子一再替他压下五妞的调令,若换一个内务府总管太监于自己而言还不知是福是祸。进忠盘想了一番孙财的为人行事,虽不喜他,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占着这个位子对自己还是有益的。
“承炩,宫中的许多人与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也许孙财冒犯了您,或是您不太认同他对奴才的评价。但还请您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无意间挑动了是非对您自己也无利。”进忠轻叹了一口气,绽出轻浅的笑容对公主循循善诱。
“进忠,本宫知道你是为本宫好,你怕本宫一听着什么奇闻异事就迫不及待地去向自己亲厚的一方告密,可本宫并没有你想的这般爱搬弄口舌。”公主一点即通,可她蹙眉垂首,兴致低落。
“是,奴才言辞直白粗鄙,惹得承炩心郁,是奴才的不是。”进忠见她的褂下起了褶皱,意欲蹲身为她整理。
“你不要跪,”堪堪蹲下少许,她拽住了自己的袖子,让自己动弹不得,进忠略一抬眼目视她,见得她愁容淡扫蛾眉,又听她改言:“进忠,我不要你跪。良药苦口,你说得这样真心,并无错处。”
“只是我不会像你忧心的那般逮着什么亲厚者就肆无忌惮,没有那么亲厚的人值得我深思熟虑仍要开口。”自己半蹲半立,比公主低矮一些,公主虽没有紧附到自己的耳畔,但也侧首作出了将要与自己交颈的姿势絮絮地言说。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起身一并说了吧。”公主松开了自己,且读懂了自己先前的眼神,知道自己还未说完,进忠恍惚着辨不清她是在命令亦或是请求。
“承炩的衣袍折了角,奴才想替您抚平。”他怕触着公主的逆鳞,不欲再多言了,便以此敷衍。
“我都说了,不要你跪,”公主故作桀傲不恭的神态,自己蹲身将褂子抚好,又收了傲气瞥了他一眼,理亏般地求着:“进忠,我知道你想说的并不是这句,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着的。”
“承炩,孙财不是完人,奴才也不是完人。”他顶着公主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艰难地吐字,心一横,又讲得更明:“孙财总有他的可取之处,他为人还可以,奴才与他还是会有些必要的往来。而您也不要太在意太监之间的勾心斗角,不要因孙财更为您所不喜而偏私奴才,您对所有的太监一视同仁便可以了。您是公主,太顾着下人们的恩怨是不值当的。”
不论是孙财惹恼公主的缘故,还是孙财一言确实让公主为自己抱不平的缘故,自己都不可能就此不再与孙财周旋以至为公主谋更多的月银份例,甚至今后公主出降的陪嫁都需通过孙财尽可能地多添置。他不得不睁眼说瞎话,也算提前预防,免得公主认为自己将她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一视同仁,若是公主能一视同仁地对自己和别的太监,不要额外地厌恶自己他就心满意足了。孙财或许还算垫了个底,好让自己没能成为公主最厌恶的人。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又耐不住阵阵撕心裂肺的钝痛,再度自我诱骗公主对自己是有情谊的。
他本就擅长伪装,也擅长阿谀奉承和虚情假意,骗过了一众宫人乃至皇帝,让他们死心塌地地确信自己是老实良善的好奴才。他蓦的起了一念,想着无论如何自己最差也能以惯常的假面为盔为甲为剑为盾,从公主这儿多抢夺几分柔情暖意。
他的所求所想少得可怜,公主想让他成为什么样儿,他就努力去扮好哪种性子的奴才,哪怕公主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假的,他也愿意靠着被公主当成物件把玩使用去换。
归根结底,从未尝过被人偏爱的滋味,又被狠心抛弃了一回的小犬,又怎能读懂既喧嚣炽热也隐秘暗藏的爱。
自己遵从本心靠他靠得愈近,他就把自己当作神志不清一样诚惶诚恐地推得愈远。到底是自己糊涂油蒙了心,误当他对自己真有特殊的好感,以至能听自己一言就摈弃与孙财的交情了。
可是以他的立场来看他的言辞全然是合情合理,他也确实尽可能地以诚侍主向自己多进箴言了,他甚至有可能是知晓孙财有奸恶的一面但还是大度到愿意以德报怨。
嬿婉苦思冥想得几乎要痴狂,把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想了个遍。
她凝望着他,还是忍不住一想起孙财将他往淫秽事上扯就犯恶心。
左右是不情愿让他听了陪着自己一块儿犯恶心的,也只能把话头引向自己了,嬿婉破罐子破摔地暗示他:“一个人的德性还是挺紧要的,进忠,若有太监肖想公主你会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