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起,我便被冠以不祥称号。
听爹说,我出生前一月,日日雷雨灌溉,颗粒无收,母亲生我那夜更是险些一尸两命。
原本,大家并未将此等祸端莫名甩在我身上。
可当我生发后,黑发成银,眼瞳渐红,他们各个都视我为洪水猛兽。
说我乃是不祥的怪物。
母亲本就因鬼门关走一遭情绪高涨,经此对我更是避之不及。
“你给我滚!我生的是人,不是怪物。”
“你怎么还不去死?肯定是你附身在我孩子身上他才会变成这样,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阿娘,我真的不是怪物,您别不要我。”
“我让你滚!我不是你的娘!我也没有生你这样一个怪物!你再敢靠近,我就杀了你!”
“爹爹,我今日学会了骑射,也精通了算盘。”
“别靠我太近,有时间再多读写我给你的书本,日后也好帮我。”
“记住,要好好学,要不是你是我儿子,我早就把你扔了,我听家不养废物,也不养闲人。”
“我知道了,爹爹放心,我会尽全力学习贾商之道。”
那时我就在想,为何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有爹娘疼爱,一日三餐,哭闹时被人搂进怀里安慰。
为什么,我生来不祥?
他们,为什么讨厌我?
可我明明,从未伤害过他们。
后来,我本以为,阿爹死了,阿娘走了,我最后只能苟延残喘,浑浑噩噩。
直到,十八那年。
我碰上了一个人。
她很怪。
不是和我那样怪。
而是,她并未像别人那样远离我。
她说:“你生的这般好看,下凡前怎么没人告诉你呀?”
她说,我生的好看。
她说,生就这般从不是我的错,错的是那些人心中的成见。
错的是他们。
而非我。
刚开始,我以为她别有用心,可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她居心到底打在何处?
而后,日渐相处,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嫌恶和恐惧,只有如夜间明珠那样的光芒。
那时我便想。
原来,像我这样的人,也配得到暖阳照拂,也能触这世间温情。
她每日都很高兴,尽管她曾说她厄运缠身,恐牵连他人。
我想,她若能日日欢笑乐颜,这厄运,我沾一沾又何妨?
反正,我本就是厄运本身。
自不怕再多那半点厄运。
我以为,我再努力些。
我便可以靠她再近一点。
可一个人的出现,让我心生怨妒,再不满与她只这些距离:
“厉小雨,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心里装下别人了?”
“没关系,此事过后,你就当是救了条恶犬。”
“而他如今,脱绳反扑,让你再无翻身之日。”
“恨我好了,只要心里装下我就够了,其他都不重要。”
反正,我再没什么可失去的。
(忆:
死后,我似化作孤魂,在自己尸体旁游荡,四下无人,只有无边孤寂,和看不到阳光的暗室。
她当时,也是这般难熬吧?
且那些折磨,还都是我造成的。
我就这么熬了一天,心中了无希冀,只余下一片死寂寥寥。
直至第二日,她来了。
只是,从进来那刻起,她连余光也不曾给予我半分。
也是,这本就是我该受的,怨不得任何人。
我看着她取下当初锁在她身上的铁链,端详许久,最后收入囊中。
我以为,她会转身就走,却没想她总算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我垂眸抿唇,不忍听她口中恶言。
她果然恨极了我。
廿无尘蹲下身,欣赏他此刻的模样,讥笑一声:“独自一人在此处的滋味如何?是不是根本看不到天明,盼不到将来?”
她笑得浑身直颤,眼眸充斥着愤恨:“如今折磨,不及我痛苦半分。”
“我被你像狗那样圈养,甚至连狗都不如,没有尊严,没有廉耻,所有羞辱无处遁形。”
“你现在依旧不明白,也不会悔过。”
一旁,听空阶暗自低眉,低声喃喃:“对不起。”
廿无尘蓦地抓住他的肩提他起来,使他面向自己,声音逐渐放大:“你以为我会让你死得那么容易?”
她拔出身上的刀刃,泪雨潸然:“我现在就把你分成一块一块的,扔出去喂狼。”
“若是能让你解恨,那也行。”
后,听空阶只静静观望此幕,就好像一个局外人。
廿无尘高举刀刃,却是迟迟没有刺下去,经此,听空阶来到她身前,抬手抚向她,指竟是直接穿过,碰不到半点。
“果然死透了。”
听空阶暗自叹了口气,蹲下身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哪知,她倏地推开他的尸体,卸下伪装,口中掺杂愤恨和委屈:“听空阶,你真是个畜牲。”
“我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了?”
廿无尘松了手,掩面而泣。
“你从没做错什么,只是我私欲攻心,害了你。”
即便知晓她听不见,听空阶仍自顾自答道。
“你说你害怕孤单,我便傻呵呵凑到你面前和你畅聊成友。”
“你说他们视你为洪水猛兽,我尽全力助你治好顽疾。”
“你说你我相识多年,不及一个李莲花,却不知道我与他注定不得善终。”
听空阶骤然愣神:“注定不得善终?”
廿无尘声音嘶哑,眼周通红:“我是该死,不该对两个人动心。”
“你可以恨我,怨我,甚至可以杀了我。”
“可你为什么要将我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
“你明明知道我幼时夜里常常困在黑屋中,滴水未进,暗淡无光,明明知道我怕黑。”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廿无尘坐在地上,蜷缩成团,头深埋在臂弯里:“这就是你的喜欢?”
“廉价,比我见到的任何一样恶心物件还要令人作呕。”
听空阶不知如何开口,掌心紧握成拳。
沼泽里,可进不可出。
夜色中,可入不可退。
因为那时,你会主动拥住我。
而非我强迫而为之。
即便是假的,我也可以将它当真。
“牢狱冰冷,那不过只是一处容身所,法不容情,那也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
“与你,有何干系?”
“只要你同我说,我就能将你从那处带出来,寻一处他们找不见的地方,让你安稳度日。”
“只要我想,我们随时可以见面。”
“杀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又如何?日后不再犯事,谁又能抓着你把柄?就算抓到了把柄,那又如何?”
“手握把柄的都死了,也就没有把柄了。”
“再说,我手中银两要多少有多少,你人脉千千万,如何不能赎一个你出来?”
廿无尘忽地抬头,扶起他紧拥住,颤抖着手用衣袖擦拭他唇角的血渍:“仅仅是一句心中有你的话罢了,你为何要以命相换?”
“相识这些年,仍旧不知我的脾性。”
“你个瞎子!蠢货!”
听空阶早已被耳中所闻惊得不知所措,他神色茫然,紧盯廿无尘:“有时,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敢想,你应是不知,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那些,也不敢奢望。”
“不过,现在知道,不算晚。”
听空阶注视她将自己埋下,立下木碑。
她面目呆滞,眼神空洞,咬破指尖,以鲜血绘上一朵花卉,叶呈狭披针形:“这叫风信子,向阳而生,随风摇荡。”
“也能……”
她摇了摇头,手指抚上木碑:“向阳,也便有了希望,随风,也有勃勃生机。”
“其他的风吹日晒,挺不住就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再来了。”
听空阶轻勾起唇,手也在逐渐消弭:“确实不用来了,这不,马上就要死绝了。”
他只轻微抬眸,眺望那处逐渐远去的背影。
隐于晨曦粒尘下,匿于微光炊烟中。
(回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