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年,六月二十六,戌时
章安巷弄
风过破巷,带起几缕腐败潮湿的气息。破旧的木门,隔绝了屋内父女低低的道谢声。
嬴无尘站在床边,将怀中干粮递给那中年男子:“拿着。先填饱肚子,护好你女儿。”
男子双目泛红,声音哽咽:“我……我该怎么谢……”
嬴无尘摆手,未多言,转身而去。许褚扛着锤跟上,脚步沉稳。
巷道幽深,脚步声在空旷街巷回荡。两人并肩而行,黑夜中街头残灯如豆,光影摇曳,映得前路如梦似幻。
“无尘兄,”许褚率先开口,眉头紧皱,“我说咱还犹豫什么?这群人干的事连畜生都不如,直接杀进去,抄了那‘平安酒楼’,能动的全拍扁!省得多费心思!”
话音刚落,拳头捏得骨节作响,满脸杀气。
嬴无尘却是眉头微蹙,脚步未停,目光远望那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楼:“冲进去是简单。可你听那人说,光镇上就有百余人,这帮人来头不小,烧杀掠夺得如此肆无忌惮,背后怕不是孤军作乱。”
许褚嗤了声,显然不以为然:“有靠山又如何?真有本事,还用躲镇里窝着?干的这勾当,老子看了都恶心!”
嬴无尘停下脚步,望向前方街口,目光沉了几分。
“可这事透着蹊跷。”他沉声道,“这不是简单的掠财。要财,有其他法子;要人,八到十二岁的孩子与妇人是为哪般?还有……若真是江湖草寇,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当街屠杀官吏,血洗镇民?”
许褚抿了抿嘴,虽不耐烦,却也听出了话中深意。
“就算有蹊跷,”他挠挠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要不——先宰几个人,逼他们开口?”
嬴无尘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他们会留话?这帮人敢干这事,嘴里十有八九是死的。”
夜风拂来,带着远处隐约的喧哗与酒气。街头巷尾虽空无一人,那“平安酒楼”却仍灯火辉煌,仿佛与这寂静街巷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嬴无尘收回目光,抬手抚了抚眉心,眉宇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棘手感:“若真是有势力在背后撑腰,这事便不能硬闯了。我们人手不足,贸然动手只怕是打草惊蛇。真有后援赶来,恐怕连船都上不了。”
许褚沉默,抿嘴不语,脸上仍带着不甘。
“先探清底细。”嬴无尘低声道,“这局,怕是没那么简单。”
夜色愈发深重,街头烛火摇曳如鬼影,前路迷雾未散,危机却已悄然铺开。
走一步,算一步。可这一步,走得太深,便再难回头。
巷弄曲折,夜色沉沉。
嬴无尘沿着青石小巷缓步前行,脚下碎石被踩出细微声响。海风顺着巷口灌入,带来浓烈的咸湿气息,夹杂着不远处泥沙与腐蚀木料的味道。
他微微抬头,嗅着风中的味道,目光深邃:“前面便是海边。”
许褚撇撇嘴:“这咸腥味儿,跟有人往鼻子里塞海盐似的!”
嬴无尘未答,脚步不停。随着巷道逐渐开阔,潮声由远及近,仿佛低沉的兽吼,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压迫。
“哗——”
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清晰可闻,夹杂着木桨划水的细碎声响,仿佛夜幕中隐藏着无数不见的目光,正窥探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不多时,巷口尽头露出一片开阔之地。
灯火交错间,前方码头已赫然入目——
数十盏灯笼高悬,火光映照在泊岸的船只上,斑驳木板被海浪轻轻拍打,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码头边缘,有零星黑影来回巡视,刀柄上的冷光在灯火间偶尔闪烁,昭示着警戒未曾松懈。
“瞧见了吧?”许褚眯起眼,低声道,“还真有一窝守着。”
嬴无尘凝视前方,眼底寒意微闪。船只不多,却看得出是经过修整的大船,非寻常商贩所有。这种船只,往来江海无阻,用来运人运货再适合不过。
他心底的疑惑愈发深重。
“这背后,到底是何人布的局……”嬴无尘低语,目光沉入夜色深处。
浪声仍起,海风卷动灯火,照亮了这片阴影下的水域。
章安·码头边巷
夜色如墨,海风拂面,卷着潮湿与腥味。不远处,有人低声吆喝,有甲胄摩擦之声若有若无。这不是单纯的劫掠,绝非偶然。
嬴无尘收回凝视码头的目光,侧头道:“仲康,你去西侧找个高处潜伏,盯紧巡逻动向,莫要打草惊蛇。”
许褚撇撇嘴,却还是应了声:“行,你小心点儿。真有事,吹口哨招呼我。”
嬴无尘点头,目光沉稳:“看情况,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动手。”
“这回记着了,放心。”许褚扛着锤,转身钻入巷弄深处,身形虽魁梧,却消失得极快。
嬴无尘目送他离去,随即深吸一口气,敛去身上气息,如夜影般沿着墙根潜行。借着巷道与残破木屋的掩护,他脚步极轻,连地上的细碎沙石都未被扰动半分。靠近码头边缘时,咸腥味愈发浓烈,混杂着木料潮湿腐朽的气息。他隐身于一处废弃货栈背后,目光透过破损木墙的缝隙望去——
码头灯火通明,照得那片江面波光粼粼。泊岸的船只足有二十余艘,大小不一。最小的,是可载十来人的快舟,最大的,却是能容百余人、带甲板舱室的大船,甲板上隐约有货箱堆叠而成的掩体。
“这可不像寻常商船。”嬴无尘眸光微凝,注意到船侧篆刻有不明黑印,似是某种帮会标记,隐在灯火阴影下,难以看清。
岸边驻守十余人,皆持兵刃,衣着不属任何官方军队,又不见江东、荆襄等地常见帮派标志。更远处,还有四五支小队来回巡逻,走位规整,步伐沉稳,绝非乌合之众。这等戒备,倒像是防贼,更像是护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嬴无尘双眸微眯。一座偏僻码头,却驻了这般人手。若只是掠夺财物或运送奴役,何需如此严防死守?
他目光下移,视线扫过那些堆放杂乱的木箱与黑布覆盖的长包裹。心头疑窦更甚:“难不成,真藏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浪声起,灯火微晃,巡逻兵影交错间,仿佛整片码头都蒙上了一层无法捉摸的黑幕。嬴无尘敛神,缓缓抬手扣住腰间刀柄,掌心微紧。
这水,深得很。
可无论多深——
今晚,他都得探个明白。
嬴无尘凝望片刻,心念转动:“巡逻密集,码头守卫森严,若强行闯入,难免打草惊蛇。”
思索间,他瞥见巷尾有一间渔家废屋,木墙斑驳,屋檐摇摇欲坠,门前还散落着废旧渔具与破网。眼底一动,闪身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带着咸湿与陈腐味。嬴无尘迅速翻找,在一堆杂物中摸出一捆干硬的麻绳,虽旧却尚能用。他抽出随身匕首,将其硬生生掰弯成钩,手指微动,灵巧地将匕首柄与麻绳缠绕固定,拉紧试了试,确认牢固后,才满意地点头。
“凑合够用。”
解下外袍,他从行囊中取出夜行衣,换上后,全身黑布紧贴身形,只留一双沉静的眼眸在黑暗中隐约可见。背好绳索,仔细将衣角扎紧,以免水中拖拽生响。
他抬手揭开半扇破窗,夜风扑面,海潮腥味愈发浓烈,夹杂着远处巡逻兵低低的吆喝声。嬴无尘不再迟疑,猫腰潜出巷道,脚步无声,借着残破石墙的掩护,绕到码头下游百余步的隐蔽礁石后。
这里地势低洼,潮水拍打岩壁,带起一串串碎响。他脱下鞋袜,赤足踩在冰冷湿滑的石面上,脚趾微扣稳住重心,深深吸了一口夜海的咸湿空气。
衣料轻轻摩擦,下一瞬,嬴无尘身形一闪,顺着礁石缝隙滑入水中。
“唰——”
冰凉海水瞬间没过肩头,浸透衣衫,却未令他皱眉。自幼在蓬莱岛长大,浪中摸鱼、夜里潜海本是家常便饭,这点浪涌于他而言,不过是轻巧得像回了家。
他屏住呼吸,身形如一尾黑鱼,顺着潮流悄然游向码头方向。偶尔浮出水面换气,微抬眸时,可见码头上巡逻兵的脚步声近在耳畔,灯火投下的光影在水面晃动,映得波光粼粼,如碎银撒海。
接近泊船区时,他探手摸向腰间,确认攀爬绳安好,潜到一艘大船侧下。木板因潮水浸泡略显滑腻,他低声吐出一口浊气,将匕首钩卡进船体缝隙,小心无声地往上攀去。
水珠自发梢滴落,滑过冷硬的夜行衣,消失在这片被夜幕吞没的黑暗中。
灯火未曾察觉,一道黑影已如幽魅般悄然靠近。